周有光(资料图)
1923年,周有光考入著名的上海圣约翰大学,他从静安寺去学校,坐着有900年历史的独轮车,奔向了代表现代文化的圣约翰。
周有光的110年,正是中国朝着现代化发展最关键的110年,历经了晚清、北洋政府、国民党政府和新中国至今,他成为了一位伟大的书写者和见证者。
少年革命派:从“五四”到“五卅”
周有光是常州人。常州图书馆的一楼,有三个人的铜像:瞿秋白、赵元任和周有光。他们都是常州才子,巧的是,他们还都对语言和文字改革感兴趣。
周有光从小接受旧式教育,写字、读诗,但是进小学就开始接受新式教育。等到读常州中学,已经开始学英语。他最尊敬的中学老师是吴山秀。吴老师当时已经开始提倡白话,当时学校讲古文,但在课外,他把白话的重要性告诉了学生们。同时,他还把五四运动的思想灌输给了孩子们,学校请一些名人来演讲,吴老师是自己人,也上台演讲,他把黑板上写好的“名人演讲”四个字改成了“各人演讲”。
常州虽然是小地方,但是中学生周有光几乎同时“参与”了五四运动。老师引导同学们反对帝国主义,一人拿一个旗子,上面写着“同仇敌忾”的字样。周有光个子矮,到茶馆里演讲,听众看不见他,有个客人把他抱到桌子上,整个茶馆都轰动了。
中学毕业,周有光报考了两个大学,一个是上海圣约翰大学,一个是南京东南高等师范学校。结果被两个学校都录取了,但是他却陷入了选择的难题:圣约翰大学是最好的大学,但是一个学期就要两百多块银元,家里供不起,看来只好读免费的南京东南高等师范了。周有光的三姐当时在上海教书,她的同事朱毓君知道了周有光的情况,对周的三姐说:“考圣约翰大学比考状元还难,你弟弟考上了不去,太可惜了。我也没有钱,回去找我妈借。”她妈妈很喜欢周有光,就说:“我现在也没有钱,但是皮箱里放了很多嫁妆,拿一个皮箱去当,就可以当两百多块钱。”周有光就这样去了圣约翰大学。
圣约翰大学是当时最好也是最美的大学之一,如今的上海中山公园,就是当年圣约翰大学校园的一部分。学校实行学分制,班级可以略有伸缩。大学一年级不分专业,二年级开始分专业,专业可以更换。专业主要分文理科,分得极粗。学校手册上说,大学培养完备的人格、宽广的知识,在这个基础上自己去选择专业。这种欧美式教育,现在叫博雅教育:要给孩子自由,培养自学能力,知识基础要广,便于将来发展。
圣约翰大学虽好,但周有光只读了两年,因为遇到了“五卅惨案”。1925年,上海有一家日本工厂,老板开枪把一个工人打死了,这个工人叫顾正红。这件事激起了民愤,上海商业界起来抗议,各界都来声援。5月30日,一些宣传演讲的学生被巡捕抓捕,这就是“五卅惨案”。学生们都罢课,出去游行,声援被捕学生,反对帝国主义,圣约翰大学也不例外。圣约翰大学校长卜舫济很受学生爱戴,但他坚决反对学生参加游行,不让出校。圣约翰大学和附中的学生随即宣布永远脱离圣约翰,中国的老师和学生排好队,拿起铺盖就离开了学校。这些离开的师生,后来新组建了光华大学,所以周有光相当于读了两个大学。周有光毕业后留在了光华,这时他也恋爱了,和著名的“合肥四姊妹”中的老二张允和走到了一起。婚后,岳父赞助他到日本京都帝国大学读经济学。张允和对他的要求只有一点——不从政,于是“少年革命派”调转人生的方向,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换句话说,周有光的青春期结束了。
“嫁入”豪门
周有光和张允和从认识到恋爱、结婚,长达8年时间,他概括为4个阶段。求婚信里,有这样一句话:“我很穷,怕不能给你幸福。”张允和的回信有10页纸,主要是为了证明“幸福是要靠自己创造的”。可见,两人的婚姻对周有光来说,还是很有压力的。
婚后,两人生下一子一女,儿子晓平,女儿小和。和平年代,这将是美满幸福的家庭,但那是在抗战时期,“嫁入豪门”也不会有任何保障。6岁时,女儿小和因为盲肠炎而逝去,这让他们悲痛万分。周有光一度患上抑郁症,而张允和的伤痛持续时间更长,直到晚年,提起早天的女儿,她仍会伤心流泪。儿子晓平,也被炸弹碎片击伤,生命也一度处于危险中,幸亏及时送到成都的华西医院进行抢救,才捡回一条性命。
张允和对周有光的意义,在于在他的生命中置放了一根主心骨,让他为人做事更从容不迫,心态也更好。周有光85岁离开办公室。回到家里,在书房看报看书,书房只有九平方米,放上书架后,再放一张小书桌、两把椅子、一个茶几,余下的空间就很少了。就是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周有光和老伴每天并坐,红茶咖啡,举杯齐眉,度过恬静的晚年。张允和后来总结两人的养生之道,每天上午定时定量的红茶,成为一个秘诀。张允和2002年8月14日去世,享年93岁,如果从恋爱开始算,两人相伴超过70年。
张允和虽然排行老二,但却是四姊妹中最“管事”的一个。她对周有光的人生有非常大的影响,特别是她务实的性格,帮助周有光度过了人生中最关键的几次关口。
周有光和张允和(资料图)
中年改革家:从经济到文字
周有光考京都的帝国大学,而不是东京帝国大学,是冲着社会主义思想家河上肇去的,不过他到日本的时候,河上肇刚好被捕,这个愿望就没有实现。他在日本,最大的收获是学好了日语。但是,这并不妨碍周有光在1935年从日本回国后,靠着经济学专业知识谋生,他一边在光华大学教书,一边在银行里任职。
这时,周有光认识了章乃器(新中国成立后任粮食部长),两人都在抗战前上海的征信所工作,征信所是一个银行间的服务机构,由每家银行出一个代表组成。周有光代表的是江苏银行,而章乃器代表的是浙江银行。章乃器建议周有光加入救国会小组,1936年11月,“七君子”被捕,周有光才知道,章乃器是七君子之一,西安事变后,“七君子”才被释放出来。抗战爆发,周有光和章乃器都转移到了重庆,但是他跟章乃器分手,进入了国民党政府的农本局工作。农本局是经济部下属的一个战时机构,负责保障后方的粮食与棉花供应。
周有光在重庆的最大收获,也许是认识了周恩来。周恩来每月都要举办小规模的座谈会,聚集一二十人,商量国家大事,周有光作为经济学家,每次都要参加。之后,周有光进入新华银行工作。新华银行是当时除了四大国有银行之外,几个著名的小银行之一。抗战结束,新华银行派周有光到美国纽约工作。这一步,影响了周有光漫长的后半生。
周有光和语言学的缘分,最早可以上溯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给叶籁士主编的《语文》写稿,并正式用笔名“周有光”。也许,命中注定他要以语言学家周有光这样的名号进入历史。在纽约,和周有光往来最密切的是罗常培和老舍,罗常培是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开拓者之一。周有光在纽约银行界工作的时候,罗常培在耶鲁大学讲学。有一次,罗常培和老舍到周有光家,罗先生无意间看到书桌上放着一叠手稿,原来那是周有光闲来无事的消遣:用一种速记符号,来记录几种不同的中国主要方言。见罗常培来了兴致,周有光又拿出一本讲义,那是他为了方便教外国朋友学中文而编的《中文十讲》,用英语来解释中文,没有一个汉字。罗常培把讲义带走认真阅读,并用铅笔详细做了修改。
另外一个贵人是赵元任,他是周有光的常州老乡,在美国教书,二战胜利后,他一度出任全美语言学会的主席。他是美国的名教授,张允和经常去听他的课,周有光也常去拜访。赵元任制订过国语罗马字,不用中国汉字的符号,而是国际通用的字母。赵元任的方案,从学术角度讲是很好的,但不利于推广,不过他的思想对周有光有很大的影响,后来周有光的汉语拼音方案,借鉴了赵元任的成果。周有光另一个常州老乡瞿秋白,是著名的革命家,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他也是一位中文拉丁化运动的鼓吹者,曾写有《中国拉丁化的字母》。另外,曾翻译《共产党宣言》的著名语言学家陈望道先生,也曾在拼音文字研究方面指点过周有光。
这一切,让业余搞语言文字研究的周有光,成为事实上的专业人士,而且博采众家之长。1949年6月3日,周有光回到上海,这时的上海,刚刚解放一周。最初,周有光仍然是做教书和银行方面的工作,在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任教,并在新华银行兼职。1955年,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周有光也受邀参加。散会后,他要马上赶回上海上课,但吴玉章、胡愈之(分别是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的主任、副主任)找到他,不让他回去:中央留你下来,在新成立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从那时起,他就放弃经济学,转型做语言文字学家了。
周有光的贡献,在于汉语拼音方案的完善和制订,他担任拼音方案委员会第一研究室主任。周有光、叶籁士、陈志韦提出了第一个汉语拼音草案,而周有光提出了汉语拼音的三原则:拉丁化、音素化和口语化。
1979年,国家指派周有光到巴黎,出席国际标准化组织会议(ISO),讨论把中国拼音方案作为国际标准。原来中国运动员到外国去打球,姓名到一个国家一个拼法,人家以为是好多人,不是一个人。一个鲁迅,在世界上有二十多种拼法,确实对外国人造成了很大困扰。这个会开了三年,汉语拼音方案才变成国际标准。
晚年反思之乐
如果以一个人的退休来开始计算晚年的话,周有光的晚年从85岁才开始。1991年这一年他才离开办公室,他自称糊涂,不知哪一年退休。单位人事处送来一个离休证,他一看,早就应该离开了,就正式退休回家了。退休后,周有光大量阅读、撰写文化学和历史学的文章。九十岁到一百岁之间,他出版了文集《百岁新稿》。百岁之后,又出版《朝闻道集》,收录平日思考心得,大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潇洒。他自嘲是“两头真”的学者,年轻的时候一味天真盲从,到了老年又开始探索真理。
晚年的周有光,一直走在时代的前列。1988年4月,日本夏普公司送给他一部WL-1000c中西文电子打印机。周有光用它写文章、写信,工作效率提升了5倍。1995年,儿子周晓平又给他买了一部新的GMS-2000中西文文字处理机,周有光就用新的,老的打印机就拿给张允和玩了。互联网时代,周有光成为了网民。他在网上读各种有趣的文章,而他作为一个网友也日渐出名。100岁后,周有光甚至使用智能手机上网,不过屏幕太小,需要保姆帮忙。
2005年,百岁的周有光提出了“终身教育,百岁自学”的概念,对自己提出了新的要求。虽然生命的细胞日渐老化,但他的知识仍然在更新。2009年5月,虚岁104岁的周有光写了一篇文章《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所谓“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跟过去不同,过去是从国家看世界,而现在则是从世界看国家。过去的世界观没有看到整个世界,而现在的世界观看到了整个世界。在全球化时代,由于看到了整个世界,一切事物都要重新估价。“同一历史事实,比如朝鲜战争,以前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派别有不同的记录,现在放弃主观的偏见,写成客观而忠实的记录,使世界史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史。”
一个月后,他在一篇文章中甚至谈到了于丹的走红,“于丹的《论语心得》请出孔子跟群众见面,受到热烈欢迎,使知识饥民吃到一碗文化甜粥,功德无量。关于宣讲内容,各有所见,可以从长讨论。重要的是心中明白:复兴华夏文化,不是文化复古,而是文化更新;不是以传统文化代替现代文化,而是以传统文化辅助现代文化。根据现代需要,用科学方法,学习和实践古人的有益教诲。在复兴华夏文化的同时,向国际现代文化的康庄大道勇敢前进。这就是当前知识分子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对于丹现象的这种评价,放到今天仍然是新鲜而有见地的。
百岁以后的周有光,彻底走出了语言学家的角色,似乎回到了青年人的状态,对各种问题都感兴趣,同时又以百年功力和百年经历,加以提炼和诉说,无疑更透彻。他曾提到当下知识分子在华夏文化复兴中的责任,而就他本人来说,则无愧于知识分子这一称号。
据媒体报道,周有光还注意到了资中筠写的文章,就委托儿子给资电话,要求见面谈一次。资中筠回忆:“去了之后,我才真的知道什么叫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和我谈了两个钟头,滔滔不绝,他的精神非常好,思路非常清晰,把我很多迷茫和困惑不能说完全、也是部分地解决了。我体会到了什么叫智慧之光。”在这次谈话中,周有光告诉资中筠,“你是无神论者,我也是,但我有信仰,我信仰的是人类的发展规律,人类必然得这么发展,你要是走错了路,你非得走回来不可。”
诸多学者频频引用周有光的一句话是:“不要从中国的角度看世界,而要从世界角度看中国。”去年,95岁的出版家曾彦修出版新书《平生六记》,找周有光题字,周有光挥笔写就:良知未泯。这是一个109岁的前辈给一个95岁的后辈的寄语,诙谐的背后,有一代知识人的坚持。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周有光,一生有光。 □浦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