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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的那场醉

2023年09月06日

编者按:《故宫的风花雪月》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精致再版。为第三届朱自清散文奖获奖作品。

故宫学学者、散文家祝勇,以北京、台北、沈阳三地故宫博物院馆藏国宝级书画为引,以精美的文字解开中国古典艺术的“达芬奇密码”。

这是一部关于故宫的纸上纪录片,让我们知道那些伟大的中国古代艺术品是怎样出生,又是在经历了怎样的坎坷之后抵达我们的面前。风花雪月的背后,永远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我到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上班的第一天,郑欣淼先生的博士徐婉玲说,午门上正办“兰亭特展”,相约一起去看,尽管我知道,王羲之的那份真迹,并没有出席这场盛大的展览,但这样的展览,得益于两岸故宫的合作,依旧不失为一场文化盛宴。那份真迹消失了,被1600多年的岁月隐匿起来,从此成了中国文人心头的一块病。我在展厅里看见的是后人的摹本,它们苦心孤诣地复原着它原初的形状。这些后人包括: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米芾、陆继善、陈献章、赵孟頫、董其昌、八大山人、陈邦彦,甚至宋高宗赵构、清高宗乾隆……几乎书法史上所有重要的书法家都临摹过《兰亭序》。南宋赵孟坚,曾携带一本兰亭刻帖过河,不想舟翻落水,救起后自题:“性命可轻,《兰亭》至宝。”这份摹本,也从此有了一个生动的名字——“落水《兰亭》”。王羲之不会想到,他的书法,居然发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临摹和刻拓运动,贯穿了其后1600多年的漫长岁月。这些复制品,是治文人心病的药。

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暮春三月初三,时任右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伙同谢安、孙绰、支遁等朋友及子弟42人,在山阴兰亭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文人雅集,行“修禊”之礼,曲水流觞,饮酒赋诗。酒酣耳热之际,王羲之提起一支鼠须笔,在蚕茧纸上一气呵成,写下一篇《兰亭序》,作为他们宴乐诗文的序言。那时的王羲之不会想到,这份一蹴而就的手稿,以后成为被代代中国人记诵的名篇,而且为以后的中国书法提供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坐标,后世的所有书家,只有翻过临摹《兰亭序》这座高山,才可能成就己身的事业。王羲之酒醒,看见这幅《兰亭序》,有几分惊艳、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寂寞,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将这幅《兰亭序》反复重写了数十百遍,都达不到最初版本的水准,于是将这份原稿秘藏起来,成为家族的第一传家宝。

然而,在漫长的岁月中,一张纸究竟能走出多远?

一种说法是,《兰亭序》的真本传到王氏家族第七代孙智永的手上,由于智永无子,于是传给弟子辩才,后被唐太宗李世民派遣监察御史萧翼,以计策骗到手;还有一种说法:《兰亭序》的真本,以一种更加离奇的方式流传。唐太宗死后,它再度消失在历史的长夜里。后世的评论者说:“《兰亭序》真迹如同天边绚丽的晚霞,在人间短暂现身,随即消没于长久的黑夜。虽然士大夫家刻一石让它化身千万,但是山阴真面却也永久成谜。”

王羲之时代的文人原生态,尽载于《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写王羲之,最著名的还是那个“东床快婿”的典故:东晋太尉郗鉴有个女儿,名叫郗璇,年方二八,正值豆蔻年华,郗鉴爱如掌上明珠,要为她寻觅一位如意郎君。郗鉴觉得丞相王导家子弟甚多,都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于是希望能从中找到理想人选。

一天早朝后,郗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丞相王导。王导慨然说:“那好啊,我家里子弟很多,就由您到家里挑选吧,凡你相中的,不管是谁,我都同意。”郗鉴就命管家,带上厚礼,来到王丞相的府邸。

王府的子弟听说郗太尉派人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挑选意中人,就个个精心打扮一番,“正襟危坐”起来,唯盼雀屏中选。只有一个年轻人,斜倚在东边床上,敞开衣襟,若无其事。这个人,正是王羲之。

王羲之是王导的侄子,他的两位伯父王导、王敦,分别为东晋宰相和镇东大将军,一文一武,共为东晋的开国功臣,而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更是司马睿过江称晋王首创其议的人物,其家族势力的强大,由此可见。“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循着唐代刘禹锡这首《乌衣巷》,我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王导的地址——诗中的“王谢”,分别指东晋开国元勋王导和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他们的家,都在秦淮河南岸的乌衣巷。乌衣巷鼎盛繁华,是东晋豪门大族的高档住宅区。朱雀桥上曾有一座装饰着两只铜雀的重楼,就是谢安所建。

相亲那一天,王羲之看见了一座古碑,被它深深吸引住了。那是蔡邕的古碑。蔡邕是东汉著名学者、书法家、蔡文姬的父亲,汉献帝时曾拜左中郎将,故后人也称他“蔡中郎”。他的字,“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力”,被认为是“受于神人”,让王羲之痴迷不已。

那天他看见蔡中郎碑,自然不会放过,几乎把相亲的事抛在脑后,突然想起来,才匆匆赶往乌衣巷里的相府,到时,已经浑身汗透,就索性脱去外衣,袒胸露腹,偎在东床上,一边饮茶,一边想那古碑。郗府管家见他出神的样子,不知所措。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却没有形成交流,因为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管家回到郗府,对郗太尉做了如实的汇报:“王府的年轻公子二十余人,听说郗府觅婿,都争先恐后,唯有东床上有位公子,袒腹躺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管家以为第一轮遭到淘汰的就是这个不拘小节的年轻人,没想到郗鉴选中的人偏偏是王羲之,“东床快婿”,由此成为美谈,而这样的美谈,也只能出在东晋。

王羲之大抵不会想到,自己这一番放浪形骸,竟然有了书法史的意义,犹如他没有想到,酒醉后的一通涂鸦,成就了书法史的绝唱。

王羲之死了,但他的字还活着,层层推动,像一只船桨,让其后的中国艺术有了生生不息的动力,又似一朵浪花,最终奔涌成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那场短暂的酒醉,成就了一纸长达千年、淋漓酣畅的奇迹。《兰亭序》不是一幅静态的作品、一件旧时代的遗物,而是一幅动态的作品,世世代代的艺术家都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生命印迹。如果说时间是流水,那么这一连串的《兰亭》就像曲水流觞,酒杯流到谁的面前,谁就要端起这只杯盏,用古老的韵脚抒情。而那新的抒情者,不过是又一个王羲之而已。死去的王羲之,就这样在以后的朝代里,不断地复活。

□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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