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九德·
大伯周年祭日,母亲要我回趟老家,顺便看看老房子。
树林阴翳,空谷回音,荒草没胫,瓦砾成片。墙上的镜框里写着“恭祝石XX大厦落成”,后面缀了一长串名字,时间是1994年冬。她时常唠叨,老房子是她和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工作后要买房,我渐渐才明白了他们这一代人的骄傲。撩开蛛网进门,桌上堆着些书本,七、八年前的暑假,我靠着它们度日。那本1987年第六期的《十月》赫然还在,已然发黄,破损不堪。在我出生前,它已经在这个小乡村里流传了,不知经了几人之手,最后被我收在家中,至今,我依然对购买它的人充满了神圣的敬意。肖亦农的《红橄榄》、傅溪鹏的《蓝色的成方圆》历历在目,六十、八十年代的故事都在色彩斑斓的记忆里,这书于我算得上启蒙,那时对于文字虽然朦胧,但甘甜的记忆永远抹不去,所以一直以来文学杂志我买的最多的是《十月》。
午席间,竟然一下子聚起了三桌,过年也不过这般热闹。他们白发聚顶,精神不佳,但一开口都是温暖的话,追问我个人的事,这是他们所牵挂的,家中第二代孩子中,我是唯一尚未成家的,传宗接代,于家族是最大事。
上坟时,姑匐在地,哭得撕心,拉不起来,兄、弟皆已去,她所悲者,莫过于孤独。当他们这一代人渐渐离去,故乡便只剩下破旧的房子和满山的坟茔了。放眼望去,家族的坟园淹没在一片深林中,没有碑的土包包隆起了,漏了,塌了,平了。随着大伯——这个家族里最后一位长者去世,那些土包包的主人的名字也被带至地下,那些隐秘的家族的故事也消失了。逢年过节,子子孙孙们除了在爷爷奶奶坟前叩个头之外,对其它不知名的只好乱烧香。除夕守夜时,他们也无陈旧的故事给下一代讲述了,那时是否感到岁月的干涩?
幼年时,我问过父亲,为什么没有家谱,为什么不立碑,父亲说,不知何代何时何人立下的规矩,只有儿孙出息了,才能有资格为老人立碑。父亲说这话时,神情很复杂。至今,他去世刚刚十年,他的坟也已被荒草吞噬了。祖先们筑房、垦地、犁田、修路、架桥,繁衍生息,世世代代与荒草斗争,但百年之后,与之相伴的,依然是更加旺盛的荒草,或许生前杀孽太重,死后尸体便像泥土一样来滋润它们,这才是天地间最简单最伟大的反哺。房子和坟茔都是给人住的,只是这几十步的距离,几十年的光景,里里外外,另一番境地,叫人唏嘘战栗。
平凹说,他要用《秦腔》为家乡竖一座碑,我敬佩他的做法,他做到了。书就是碑,碑就是书,书与碑在时间的风雨中剥蚀,留下的是斑驳惨淡的人生。
我们走了,老房子、乡亲们,还有我的书依旧留守下来。我在人生的漩涡里挣扎,每回一次家乡,心灵便受到震荡,但不知,何时才得以安顿。
(陕钢汉钢旅游后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