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虎
乙未年春节,我照例去先生家拜望先生,先生告知我,拟将近年作品并以前部分未入集的短章结集成册,嘱我代行校对事,我自欣欣然受命。先生又说,校对之后,再写序文。这很令我不安,于是嘴里便嗫嚅,说的是什么,怕是连自己也未必说得清。六月中旬,料先生整理文稿已竣,适先生电话来,于是得到电子文稿。约在七月初,完成两校,交先生审定,现在,几近付印了,我的校对,也算有了一个交待。
可这序文,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虽然如此,我愿意将自己的阅读感受写在这里。
与先生以前所出的书不同的是,这个集子,在文体上不再单为一个品类,因此,以文章内在相互关联者编排为九个单元。
大致来说,“走近历史”、“数典弘祖”、“凝眸真相”,都将目光投向了历史,但“走近历史”意多指斥,“数典弘祖”重在致敬,而“凝眸真相”,则更多揭示了一种尴尬无奈的人生。先生于平常史实,能探其幽,发其微,往往自出机杼,多见人之所未见,道人之不能道者。尤可言者,“数典弘祖”十一篇,尽写泾阳先贤,盖先生于此而心有戚戚焉。劲士既多,自当一一数来,士而为劲者,自当笔之成文,大加表彰,告当世,示来者,俾能承其风而弘其志也。
《花之梦》,可谓先生《乱世红白黑》之姊妹篇,同一时代,同一地域,甚至其中人物相同或相互勾连。后者为“男人们”的事,或红或白或黑,或其色驳杂,难以一色而论,在乱世中跌跤摔绊。前者则为“女人们”的事,是后者的附庸,而“小妾”这一特殊身份,一经时变世迁,便为赘物。最初的“好日子”不过转瞬即逝,现实却是坚硬的大地,一旦走出粉色闺帏重重摔落,是松软的泥巴则委地不起,是坚硬的土块则粉身碎骨。将人物置于大时代变迁中来考察其命运之浮沉,体味其中的酸甜苦辣,而加以“同情之理解”(陈寅恪语),充满了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钱穆语),这,正是先生独具史识之所在。这两万多字的纪实文字,先生用力殊勤,而归之于“凝眸真相”,亦见出先生之用心。
“艺文碎语”、“台下乱弹”和“书情书缘”多为早年文章,于今读之,犹有助人之力。当先生“碎语”“乱弹”之时,正值陕西振兴秦腔之际。秦腔,号为百代戏曲之祖,有清一朝,泾阳县人张鼎望曾著《秦腔论》,秦腔北去,亦曾轰动京师,但嗣后渐渐式微。晚清刘古愚曾斥之曰:“视高台为教化,奉芜词为经典”,批判其主旨失正、言语粗鄙。先生深知秦腔作为传统戏曲之弊,然并未将孩子与脏水一起倒掉,故坐而观、起而议,正是高台亦可资教化,俚曲亦可变雅声之意。可惜,尔来三十春秋,秦腔振而未兴,而振兴之声亦日趋消亡不复闻听。秦腔果能振兴否耶?不免一叹。
“梦萦故土”,凡九篇,或着墨地貌山川、风土人情、历史事件,或留心氏族来源、族中人物、故乡物产,皆为瞻望乡关文字。先生曾在《乱世红白黑》代序中说:“连自己的父辈、祖辈的生活道路都不想弄清的人,他有兴趣去了解轩辕黄帝洪洞大槐树吗?他会思考人类究竟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吗?如果人人都对此毫无兴趣,这世界将是多么乏味。”太史公所谓“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亦其意也,不过一者大而巨,一者小而微而已。先生为文,恐未必纯然为“寄托乡思,消释乡愁”,正由此。
“斯人已去”,为怀人之作。九篇九人,有朋友,有同学,有同事,有老师,甚至有学生及其家长,均为普通凡人,官职最高者,不过县一级书记。然先生总在凡人小事中寻珍觅宝,或念旧恩,或叙旧谊,或因其人可钦,或因其事可感,或因其情可悯,娓娓道来。动情处,泪眼为之婆娑,仰面因而哭泣。此种文字,正见出先生为人,非只金刚怒目,而更具菩萨之柔肠。
另有“岁月留影”,收文十二篇,皆堪玩味。其中讲话、发言、致辞类六篇,此种文字,切莫等闲视之。祝寿、贺喜、追思三篇,自大别于一般场合的应景、随喜与附和,人或有倦于这种场合的惯常声音者,或自己曾置身其中被点将而无可措手足者,读先生文字,一扫俗套,自会感觉一种刚健、清新之风,而于己大有裨益。师生恳谈会上的发言,除可见出师生情谊外,也可略知先生生平,不妨当一别样的自叙来读。而两次家庭讲话,看似私家话语,而先生另有寄托于其中,言之者谆谆,听者自不会藐藐。古人云,读其书而不知其人,可乎?这三篇文章,正能补其足也。
先生一生执教泾阳,性质直,自奉俭,处僻壤而心怀天下,每有所思则着笔为文。先后有杂文集《风雨蔷薇》《沉默也是泥》两册问世,其书名,前者源于鲁迅《无花的蔷薇》,蔷薇,带刺之花,正刺世也,着一“风雨”,可见刺世之难;后者一反“沉默是金”的乡愿作派,从另一面立意,正与古先贤范仲淹“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精神相承。先生此心至老而弥笃,本集所收录的若干篇什,一以贯之,而识力愈见高远,笔法更为峭峻。挥舞刀枪短兵相接,可谓酣畅,庖丁解牛中肯中綮,尤为奇妙。故曰:读先生文而令人气正。先生所著《晚明奇士王徵》为乡贤立传,本集收录“数典弘祖”数篇与其一脉相承,若说前者为孤峰一柱突出天表,须仰视可见,后者则为乱花点点遍布山坡,迷人眼目。此,当为崇正也。故曰:读先生文而令人神旺。刺世崇正之外,先生还瞩目故园以及故园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群,先前出版的乡邦史传《乱世红白黑》,与本集收录的《花之梦》以及“梦萦故土”、“斯人已去”,皆属此类。生活在最底层的芸芸众生,日益破败的乡井村社,往往见弃于宏大叙事,而先生于此,则一改凛然之姿、肃然之态,付之以赤子情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正是民生维艰引逗先生双泪长流。故曰:读先生文而令人情深。
先生为文,典雅凝炼而文势沛然。纵横剧谈时,如乘风之樯,如破阵之马;动人心旌处,如饮醇醪于春盎,如观翻澜于沧海。而先生引方言土词入文,或直揭其旨,或曲尽其妙,极具表现之力,从今而后乃知土词不土,会心处不免莞尔。
先生以近八旬之龄犹笔耕不辍,今为结集而名曰“回望”,意在回首自己的人生之旅与写作蹊径,而我一路读来,却如登峻岭,山石之荦确、瀑泉之隐现、卉木之奇异,人虽有千口而不能道,有千指而不能一一也。及顶驻足,回顾四望,已然满目苍翠。
先生既嘱为文,以我之力,何以负荷此任?转而作想,或许这正是先生提携后生晚辈之意,于是不顾陋浅,援枯笔而成之,知我罪我,其在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