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说过工业以钢为纲,农业以粮为纲,要深挖洞,广积粮。这是上世纪一段时期的国家战略,是封闭的新中国走向富强的路径选择。进入青少年时期的我理解不了这么多,只感受到粮食对肚子很重要很重要。
位于关中东部无灌溉条件的白鹿原人,每到春季就断粮,为生计有的拉椽贩檩,有的杀猪宰羊,走百里以远的泾阳三原高陵去换粮。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期,拉椽贩檩杀猪宰羊被看做“投机倒把”,逮着了要没收“赃物”。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上缴公购粮后,白鹿原人进入初秋就闹起饥荒。村里的榆树皮全被剥光,树皮、玉米壳捣烂成汁和点面加上树叶做成糠菜团,还有“神仙草”做成凉粉,都成了救命的宝;吃树皮树叶拉不下别提有多难!1961年冬天很冷,腊月23傍晚天下小雪,爸用架子车拉着一副方板去高陵换粮。第二天消息传来,方板被没收,全家人哭成一团。第三天家里还没有开锅,妈把最后一个糠菜团塞给我,伴我玩过童年的大黑猫走来喵喵叫,我舍不得给它吃,猫懂事似的懒懒离去,在院墙后的麦田吃麦苗。过了一个时辰,姓胡的副队长提着大黑猫走到我跟前,说猫吃了他家的小鸡,高高举起它狠狠摔下,鲜血直溅到我脸上身上,我眼睁睁看着心爱的黑猫蹬腿死去。我不顾一切地吼叫猫饿了吃你家小鸡咋了,你表现积极公购粮都上缴了让我们挨饿,你还我猫!胡副队长毫不理会我的吼叫和抱怨扬长而去,我心里痛很难受,流着泪一把土一把土地把黑猫埋在了后院墙下。此后很久我一直不和胡副队长说话,认为是他让我们挨饿。
1966年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学校要求中学生在暑期也要参加教育活动。在一次生产队社员会上,工作组长表扬我们生产队公购粮任务完成好批评另一生产队“抗粮不缴”,并说不缴少缴公购粮就是反社会主义,投机倒把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讲大河有水小河满的道理。会后我找工作组长,说我懂“大河小河”的道理,但想不通少缴公购粮就是反社会主义,因自然灾害减产上缴的公购粮也应该减少,种粮人饿肚子自己想办法不向国家伸手要不是投机倒把。工作组长带着一丝惊讶但仍然耐着性子,说我没站在国家大局想事,教育我国家富强要靠工业,农业支援工业就要多缴公购粮,打击投机倒把就是为巩固集体经济为多打粮食。我继续争辩,说工作组长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贫下中农不管你的饭饿你三天看你还这样讲!工作组长气急败坏地批评我落后,说见你是贫下中农子女,若是地富反坏子女明天就开现场会批斗你。我知道我错怪了胡副队长,第二天见到他我叫了一声叔。
爸说和气不伤人,要学会不与人争论,并说工作组长的话不是没道理,你大哥也是吃商品粮的,都不缴粮了他们吃啥。我问作教师的大哥的口粮,他说一月28斤,国家动员节约实际每月供应25斤。我想年300斤成品粮与我们生产队人均300斤左右的原粮也差不多,城里没吃的会饿死人,而农村还有树皮、野菜救命。想到这里我心气平和了许多。
1967年学校全面停课,我毕业回家劳动,想着多劳动就能多打粮,再也没讲少缴公购粮的事。生产队评工分,强壮劳力一个劳动日记10分,队长说我还是学生只能评8分。我不服和强壮劳力一起扛装子、扎地。割麦时人家的镰刀揽8行,我只能揽6行,我服了。按当年分红一个工2角钱我一天挣1角6分钱。唉!把太阳从东边背到西边汗流浃背,多劳也不能多得,亩产一直在250斤左右。按小麦每斤一毛一分九玉米八分三计,一亩地的汗水一年只浇来20多元的果实。贯彻“水肥土种密保管工”农业八字宪法,男女老少齐上阵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产量还是上不去。《农业发展纲要》要求1967年亩产达400斤,种小麦上不了“纲要”,于是改种红薯、高粱。上顿下顿地吃红薯肚子胀胃做酸,一个工还是2角钱最低到6分钱,每到春季还是断粮挨饿。我不再是学生不能再让人白养活了,决心放下学生架子,去拉椽贩檩、做门做柜。
我第一次进山是在1967年的冬天,与爸和三哥。出门时天下着小雪,进了深山雪越下越大,站在山顶俯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的体味油然而生,忘了自己是谁,进山干啥,像游人似的不由自主大吼三声,听声音在深山回荡传到远方。晚上住在印沟山民的家里,自带玉米臻熬了一锅喝了两大碗感觉身子暖和了许多。晚上三个人挤在一起没盖被子越睡越冷,后半夜被冻醒。第二天翻爬一座大山梁来到大沟村买了松木板,四块板捆成人字形套头扛在肩上开始返回。鹅毛大雪封盖了狭窄的山路,路很滑,迈出的每一步都有踩空滑倒滚到山脊梁两边深沟或悬崖的危险。爸在前面一步一步试探着踩路,我们在后面踩着脚窝一步步挪动,下山一脚没踩实就仰面朝天地滑倒,百斤重的木板压在身上,背脊重重地垫在坚硬如铁的山石上。滑倒了被扶起再走,百里山路到山口时爸滑倒了八九次,我滑倒了二十多次。奇怪,三个人都完好无损,不仅没滚下悬崖深沟而且连一根骨头、一片皮毛都没伤着,是老天有眼给人活路呀!(上) □贠文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