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章建
霜降前后,秦岭南坡的丑陋就肆意而放荡地横陈大地。故乡的水稻、苞谷、红苕三大主产,连同辅助出产的花生、芝麻、大豆、棉花等,差不多都颗粒归仓了。这个时候,对,就是这时候,就在这短暂的时刻,在这季节翻转、时序变换、物料腾挪、收熟种青的短短时段,故乡就无奈地露出十足的本色:一大片一大片、一田坎一田坎、一沟壑一沟壑、一半坡一半坡的土地就在深秋的萧索里,无奈地寂寥着、失落着、喘息着,瞪着原本就毫无活气、缺少映衬的土坷垃子的黄眼仁低眉顺眼地趴着,哈巴狗儿一般,可怜、无奈的眼神,在行色匆匆的农人身上扫视了一遍又一遍。
季节无情无义而又无懈可击地给了深秋里的故乡当头一棒。先前,山乡的俊朗与壮观刹那不在了,春季的鲜艳与芳菲不在了,夏季的果实和丰厚也不在了。顿时,故乡,没有了遮拦,没有了妆扮,也没有了粉饰和掩盖的道具,就成了土地的本色——焦黄、赤褐、黛青或者土黄与青灰。那些原本是属于土地的骄傲和自豪的水稻、苞谷和红苕,已经毫不留情地移情别恋,回归到场院和仓舍。农人们也把曾经赋予土地的激情和豪迈,停留在院坝和菜地,更加精心地呵护着下一季的精打细算与巧妙经营。
其时,收了水稻的秧田,早已犁完耙好,等着种油菜,而后坡里的油菜苗也早就盈尺高了;收了苞谷和红苕的坡地也已经撒上麦种,而种子也早就躺在土地的怀抱里睡了好几天觉了。只是,节令还没有到,盼望已久的那一两场酣畅淋漓的雨还不见踪影,绿莹莹的禾苗和欣欣然的农事就迟疑着,让土地露出失望和阴郁。
一切伺弄停当,农人们就坐卧不宁地抱着手机,翻看天气预报,等着好运气的到来。三两个男人实在等不住了,间或焦躁不安地相互散着纸烟,嘟囔着踱到田坎上,猫下腰看看地里的油菜苗:油菜地新栽的油菜早就旱成了焦黄,菜苗只剩下一、二片绿叶子了,死狗一般趴在土坷垃上,贪婪地吮吸着可怜的地气。可是,犁地、耙地、搂行、拔菜苗、施肥、靠菜苗、壅土……一大串的程序营务却迟迟看不到眉目呀;那个失望的阿婆又一次爬上自家的一亩半坡地,看麦子出芽了没有:新品种的麦种也早已播撒了快一周了,还是牢牢地躺在土缝里,丝毫不见冒芽儿。
这就是霜降前后,故乡的原色——农人们期盼着,忐忑着,等待着。他们明知道,节令迟早会来,明知道雨水早晚也会来,也明知道冬灌的时候田里依然是一片绿茵茵,明知道明春也一定会油菜花黄灿灿;可是,在他们心底,也总是怀揣着满满的希望而表面上依旧显露出惴惴不安和焦虑。
半坡坡上,那一大片墨绿墨绿扯着蔓子继续疯长的,是红苕。也许是主人家不屑一顾吧!别以为是主人家故意要留下一丝绿色,去遮掩原本原色的泥土,也别以为主人家是要留着多长一阵增加产量。洋县丘陵地带,红苕,是最常见、最普及的出产,早些年,能渡过饥荒,最有靠头,也最直接实在的,就是红苕。那些年,苞谷稀饭就浆水菜几乎是家家户户不二的早饭,可是,锅里要是没有红苕,没有红苕在碗里垫底,你一天就都得饿肚子。是真的!一大碗苞谷稀饭,稀得能照影影,全靠咥卧在碗里的红苕块撑肚子。那年头,居住在丘陵的农人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苕窖,几乎家家户户熬过寒冬的主粮就是红苕。押苕、掐苕蔓、挖苕、摘苕、挖苕窖、窖苕、进窖取苕、洗苕、蒸红苕、晒苕片、炒苕泡儿……都是我们这些村里娃坚实的物质基础和精神食粮。
翻过山梁,有一片地里,还裸露出一朵一朵的白花,那是块罢茬的棉花地,一个妇女正在摘棉花。我就上前与她闲聊起来,妇女也健谈:“说这几分地,今年是第二年种棉花,单是今年就已经收了八九袋皮棉了。从夏天七月间,就开始摘,每隔一阵就是满坡的白花,就得忙不迭地摘回去,只怕被一阵雷雨打湿了就不好了。”一边说一边毫不掩饰地露出笑容,诠释着那种得意和率真的喜悦。
我说,那是你盘算的好啊!可是目下,棉花也不贵啊,新疆的优质长绒棉也才十几块一斤,为啥要自己种啊?
那女人说,这是坡地,地薄,靠天吃饭,不容易,还不如种棉花,反正棉花喜欢旱。家里养了两个女儿,两季棉花,两个女儿的陪嫁铺盖都不愁了,十斤一床的两米被子,一个女子十床都用不完,再说,现在的商品,也不好说……
我帮着摘了一会儿棉花。看起来棉绒还不及新疆长绒棉的一半,棉绒仅仅两三公分长,三个指头掐住,一扯,棉绒就到了手心。扯着扯着,我想起夏天去新疆的时候,也时常看到棉农摘棉花,凑上去帮着摘棉花的情形。新疆的棉农,摘棉花是一份工作,基本上是看你的摘棉花数量,按公斤计算工资,两元一公斤,一个秋季,差不多能赚两三万……对比,区别委实是很大。
也许是受田地少的制约,耕作思维仍长时间停留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独自忙活、独自乐呵。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小农意识在作怪,农人自觉不自觉地对每一种商品或者新潮流都产生相当的不信任,也许是秦岭大山阻挡了外面新思潮的传播而让我们更加坚韧地等待未来新方式的改变?……索性,自己的出产才是最好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连出嫁女子的被子都是母亲亲自种植的棉绒做的,也确实是幸福满满了。
故乡的原色,其实就是农人的本色,坦荡、干净、纯粹。可是,故乡人,太脆弱,缺了务农的庄稼,遗失了妆扮土地的农作物,看不到遍地的绿莹莹、黄橙橙,他们就拼命地、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依靠,胸腔就像被掏空了一样,惆怅满怀。
说到底,故乡的原色,大了说,是在酝酿一场天地间最浩瀚、最壮观、最现实、最神奇的丰收。说小点,就是造就一季油菜花海的庄严铺垫,是描绘陕南春色风光旖旎的积攒,是洋县麦收时节颗粒归仓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