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中国人普遍喜欢戴高帽子,于是古人在创造词汇时,也就制造了很多这样的高帽子,用来满足那些飘忽与膨胀的虚荣之心。明明就一读书人,在明清时期,却不叫读者,而叫看官。官者,高高在上,常人只能仰望,不敢平视。
人长有五官,五官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功能。比起其它器官,眼睛似乎显得有点儿特别。特别之处很多,其中之一则是:别的器官劳作一会儿,就得休息,但眼睛却一刻都不能闲着。当然,睡觉时另当别论。
只要不睡觉,不打盹,就总得有个东西来满足眼睛的好奇。坐在窗口,盯着马路上穿梭的汽车和游荡的人群,那是一种看;坐在公园里,望着一湖的春水或湖中游弋的野鸭,那也是一种看;坐在街边,目睹形形色色的人或步履匆匆或百无聊赖或寻衅滋事,那也是一种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持遥控器摁来摁去,目光在电视屏幕上眨巴,那也是一种看……什么都可以久久地凝视,惟独不能对着一面墙久久地呆坐,久久地打量。当然,哲学家、文学家和精神病患者除外,他们不论有什么样的奇异举动,都不足为怪。
总体来说,只要识字,很多人喂养眼睛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阅读。阅读不仅填充了眼睛的饥渴,也滋润了心灵的干涸。阅读,可以让时间不再冗长,让寂寞者热闹,也让无聊者有聊。书在很大程度上起着伴侣的作用,它可以和人对话,也可以逗人以笑或折磨人以哭。
从广义的角度上讲,除了文盲,几乎人人都是读者。区别只在于阅读的多少与宽狭。有人一辈子读了数不清的篇章,有人可能仅读了几个“豆腐块”。有人在森林里倘徉,有人仅仅捡了几根干柴棒。读了一本书的人常常觉得自己非常有知识,但读了一千本书的人,倒觉得自己很无知。
阅读也分职业与业余。编辑就是职业读者,阅读是他的饭碗。对编辑而言,不论摆在他面前的文字有无水准,符合不符合他的审美追求,他都得如没有食欲却必须吃饭的人那样,硬着头皮去啃咬。因为那是他的职责,是作为此项从业者的最低操守。但并不是所有的阅读都能让人愉悦,也不是所有的文字都如新鲜水果那样具有营养——我想,当过编辑的人都不乏这样的体验和结论——官员呢,也算得上半个职业读者。在一个文山会海堆砌与泛滥的国度,对纸张地肆意浪费,导致了森林的日渐光秃,也加重了江海湖泊污染的浓度。地球因为文山会海而呻吟,官员也因为文山会海而疲累。官员阅读的对象是文件,他们在假大空里被烧制,于是从文件里抬起头来,腔调里难免就有了假大空的习性。读文件,对他们来讲,也许习惯成自然,但在旁观者眼里,却仿佛耶稣在受难。那些谁都不会相信的文字,犹如塑料食品,不吃肚子饿,吃了肚子疼。当然,没有几个官员会把那些文件当真的,他们在上级面前做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不过是演戏让人看。
更多的人则是业余读者。但业余读者不见得阅读就不宽泛,不见得阅读起来比职业读者更为囫囵吞枣。业余读者是一个漫无边际的庞大群体,其中的差异非一言能覆盖与定论。有的业余读者,其阅读的精细与扎实,使那些鱼龙混杂的职业读者望尘莫及。
就我个人而言,我也许不是一个称职的写作者,但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读者。
经常有朋友问我读没读最近流行或火爆的某部作品,我说没有;又有朋友问我是否看过某个杂志刊登的某篇文章,我依然摇头。我承认我很孤陋寡闻,不知道谁正在走红,也弄不清谁正在吃香。于是就有人不客气地质问我:“你在阅读吗?你是不是就不看书呀?”
我告诉他,我在阅读,而且阅读从未中断。一个人,剔除掉吃喝拉撒睡,剔除掉工作娱乐人际交往,剔除掉预料之中或预料之外的纠葛不清的七事八事,在有限的生命历程里,真正用于阅读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时间易逝,人生苦短,于是读什么和怎么读,就成了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
拿我来说,我绝对不盲目地阅读。我把自己的阅读分成了几类:自愿性阅读、被动性阅读、娱乐性阅读、友情性阅读等等。
自愿性阅读,就是在茫茫的书海里,挑选自己喜欢或钟情的那一朵朵腾越之浪,那一掬掬点滴之水。一般来说,经历了时间浪涛地持久冲刷,那些如礁石一般依然盘踞的名著,肯定有其值得汲取的营养。这些作品,也许是东方的,也许是西方的,也许是中国的,也许是外国的,也许里面弥漫着菩提的甘霖,也许上面滚动着玛雅的露珠。政治是地球,它被人为切割,画出了一道道的国界,不能随便跨越;但文化是天空,它不受国界与族类的约束,甚至不拘泥于时间的画地为牢。古埃及人和今天的我们,仰望着同一个月亮,同一轮太阳。基于这样的理念,在阅读物的选择上,我就纵横古今,驰骋四方,不在乎那些作品的发芽地,不在乎那些作品在现实世界里是油头粉面还是蓬头垢面。有取有舍,而取舍的标准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好”。那么什么才是“好”呢?我以为,“好”的作品,不论题材,不论体裁,不论故事,不论叙事方式,它都承载了人类道义的力量,阐释了人性共有的秘籍。“好”作品不一定就是绵软的泪水之河,甚至它其中不乏血腥与火光,但它的精神核心,它的出发点,却一定是向善的。“好”作品肯定是一座丰富的矿藏,作者具有超越尘世的天才般的敏锐与视觉,他精妙的描写令人赞叹,他展示的内容总能让我们有所发现,从而暗自窃喜。
阅读,让我欣赏了树木,品尝了树上的果实,也让我对树木背后的植树人,有了些许的了解。圣贤让我明察了自己的卑贱,但也让我寻找到了攀爬的路径。我永远无法和大师比肩,但我知道,真正的文学大师,绝对不会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木乃伊,而是心怀悲悯,对人类的历史进行解庖与缕析,对他置身的时代有所观瞻与审视,对人性的沉浮有所洞察和把脉。昆德拉不是因为描写爱情而受到追捧的,海勒也不是因为揭示了美国军队中的内幕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张爱玲纵然再有文学才情,纵然让天下所有的痴男怨女都匍匐于她的脚下,哭得涕泪连连,但她绝对不会挤身于世界一流文学家的行列。要回望人类的过去,要俯瞰人类的现在,要预测人类未来的命运走向,单靠文学,显然是把街巷的路灯,当成了浩瀚的星空。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哲学、心理学、伦理学、动物学、生物学、天文学、宗教学等等,一样都不能少。只要某一本书,能够让我获得哪怕一丁点的教益,我都不会轻易忽略它。数年前,朋友送我一本描写毒品的书,书的作者,为国内某个高级将领。就是这本书,让我知道了缅甸“金三角”的割据状况,知道了“坤沙”的华裔身份,知道了美国为什么会越过边界,侵入巴拿马,去缉拿巴拿马时任总统诺列加。
被动性阅读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考试,一是编辑职业。娱乐性阅读,偶尔为之,可以忽略不计。但友情性阅读,数量却极其庞大,庞大得如同连绵的山岳,让我望而生畏,却难以翻越。每个月,都有不同版本的书籍,从不同的地域出发,仿佛飞翔的鸟儿,带着朋友的体温,也带着朋友的祝福,款款地降落于我的桌案。累积起来,就有了厚厚的一摞又一摞。我知道,每一本书,都倾注了写作者的心血,也寄托着他们无尽的期望。我手捧书籍,不敢懈怠,但因为精力不济,却常让友人叹息失望。很多朋友希望我能写一段话,碍于情面,拒绝的话总是难以说出口。但不拒绝的后果却使自己陷入了泥潭,不可自拔。我发愁的不是写作,而是阅读。一部长篇,带着评述它的任务阅读,只能小心翼翼,不能粗枝大叶。如此,单读完它,就要耗时十天半月……
一个人培植不了花朵,就去别人的花园里赏花,抚摩着花蕾,闻吸着花香,享受被灿烂包围的幸福——这就是我愿意当一个读者的原因。
(作者系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