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志·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据说是五十年不遇的严寒。临近年关,便把父母从关中接回榆林。一者免去每年春节千里奔波之苦;二者父母年事已高,也需就近照顾。亦可安心地陪父母一起过年。腊月二十六日晚,父母忽然说想回乡去看看。一来村中老屋多年未打理,不知是否完好;二来祖父和外婆都去世多年,一直未能在坟前添一张纸。于是第二天大早便与三弟一起陪了父母驱车回乡。
从榆林到村子尚有百余里路程。早年间,一条乡村公路从大山的沟沟峁峁间穿行,单程至少得一整天。近年,榆佳高速的开通使天堑变成了通途。一路上车行无阻,母亲便感慨世事变迁,而今的交通真正拉近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即便是曾经生我养我、缺水少电的小山村,也被这通天大道与外面的世界连在了一起。只是不知道,许多年后的今天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下了高速进了县城,看看时间才八点一刻。便找了临街的一家小店儿去吃早餐。县城很小,依着黄河西岸巍然挺立在光秃秃的石梁上。两条石街横贯南北。一条沿山脊穿城而过,算是县城的主街。街道旁商铺林立,显得异常拥挤;另一条沿了山腰穿城而过,也算是城的过境线。整个县城简单明了,似一颗干干净净的土豆,一目了然。
早餐自然是羊杂汤和烧饼,陕北所有城镇的标准配餐。只是店铺异常狭小,仅挤了两张不到两米的条桌,四人坐下吃饭已略显拥挤。店主是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系着油汪汪的围裙,挤在一平米见方的厨房内操作:一个小液化气钢瓶,一台单头煤气灶。打着火、架上锅,一瓢水、一把土豆粉条和干薯条,一碗羊杂粉汤就盛了上来。看着漂在大洋瓷碗里的泡沫,我便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眼见父母吃得香甜,也只好胡乱地吃了几口,借口吸烟出了饭馆来到街上。
寒冬腊月的风凛冽地扫过街道。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为数不多的小贩们摆开了花花绿绿的地摊点儿。卖春联福字的,卖瓜果蔬菜的,卖烟花爆竹的,还有香烛和烧纸。这里距道家圣地“白云观”仅一山之隔。一年四季信徒们不远千里赶来朝拜,这香烛圣火是必备之物。县城雄居西山之巅,清晨的太阳从东岸升到一杆儿高的半空里,苍雾茫茫笼罩着大地,群山俯首,一片沉寂。黄河沿着陕晋峡谷在县城的脚下拐了一道巨大的S弯后一路东去。河面千里冰封,在阳光的照射下刺目地耀眼。
父母从饭馆出来后,三弟便急忙搀着母亲上车。母亲腿寒,走路已很不方便。县城距老家还有三十公里山间公路,为赶时间就急忙买了些香纸,再次启程回乡。
山路异常难行,数十年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对较大的坑洼做了些修补,车过处尘土飞扬。偶尔路过一俩个村庄,也大多寂静无声,看不出一点儿过年的气氛。黄土高原山大沟深,这里的人们怕是很难聚在一起热闹。
颠簸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来到镇上。母亲说:“今天是农历二十七,正赶上集市,怕是人多路窄,能过去吗?”
母亲离乡多年,竟然还记得集市的日子也真是难得。我们便安慰母亲。父亲一路话少,此刻也挺起腰身向车外瞭望。好在时间还早,赶集的人并不很多。只是早起的商贩把本就狭窄的石板街两侧挤得满满当当。旧年的最后一个集市,都想多卖三五百钞票。对十里八乡的人来讲,年末岁首的集市也是最热闹的地方。在这里聚亲访友,说媒订亲,采办年货,不疾不徐度过一天,也算得上怡然自得。
缓缓穿过小镇,进入回村的路口。这里距家仅余五里路程。村村通公路已修进村庄,虽然仅是单行线,道路反到平整。行在路上,许多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从眼前闪过,依稀就回到儿时的境况去。路旁不时闪过村民的身影。父母忽然热闹起来:咦?这是某某;唉,某某怎么也老了?我和三弟插不上嘴,只好听着他们絮叨。故乡的感觉渐次在他们的唠叨中清晰起来。
进入村口,沿一条土坝右拐,上了一小段陡坡便进入了村庄。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与记忆深处的烙印迥然不同。早年间满村的柳树已荡然无存,宽敞的沟道被切割成参差不齐的田埂。割倒的玉米杆杂乱地堆在田里,寒风吹过,干枯的叶片哗啦啦作响。村中的道路被三轮车、摩托车和牛拉板车扬起的泥土覆盖了整个路面,已看不出公路的样子。南边的山脚下,一条被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出的深沟,像村庄长长的伤疤,触目惊心地把村子拦腰斩断。北坡的山腰上,原本几排窑洞也大多破败不堪,门窗张着黑洞洞的嘴,显然已久不住人。
来到村子中央,前后左右并不见行人。我的家就在北山腰上。沿着一条羊肠小路蜿蜒而上,路过的二爷家、三叔家早已人去窑空。父亲说二爷已去世多年,其他人大多移居榆林和宁夏,左邻右舍早已没人居住。来到院门前,大门和院墙还完好无损,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紧锁了大门;院墙上长满一尺高的枯草。母亲一言不发,父亲默默找来一块石头,砸开锁,推开吱吱嘎嘎的大木门。进了院子,一排三孔窑洞,左手是大伯家,右手是李奶家。
大伯全家早已移居榆林。母亲说李奶大前年已经去世,死的时候着实可怜,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还是村民帮忙打理的后事。我便依稀想起那个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唱着陕北信天游,整个窑洞挤着满满当当村民的妇人来。她活着的时候,满院的歌声和笑语;白天的时候,她便蹴在石磨的旁边,用从山上割回的柠条枝,灵巧地编织形状不一的箩筐,每月拿到集市上去卖。这是她唯一的收入来源。但她依然快乐而怡然,承载了小院欢乐的源泉。
我家的门窗还算完好,只是窗户纸早已破烂不堪,门锁也已锈蚀。透过窗格看进去,雨水从窑顶渗入窑洞,粉刷的泥皮已脱落得斑斑驳驳。窑洞中堆积了厚厚的尘土,家具也已灰蒙蒙看不清楚。父亲要砸开门锁进屋去看,母亲伤感地说:“别砸了。进去也没法儿收拾。还是找把铁掀去烧纸吧。”
父亲便放弃了砸门。从下院的柴房里翻出一堆农具,选了一张铁掀。村民纯朴,即便离家多年,家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依如当年般井井有条。可见变迁的是岁月,不变的是乡情。
出了院门,换了新锁。站在空落落的硷畔前打量身后这一排窑洞。除了右手自家的小院外,左手一字儿排开了三进院子,分别是儿时玩伴的家,到如今也早已人去窑空,大门上挂着铁将军,不知是去了赶集还是本就无人。整个村庄寂静无声,一份空巢落寞的感觉涌上心来。母亲叹了口气说:
“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我和三弟不敢接声。倒是父亲说:
“这么冷的天,大概有人也都去打牌了。咱们这一排早就不住人了。”然后回头对我和三弟说:“我一个人去上坟。你们都陪你妈去外婆家吧。”
我和三弟表示抗议,说山上风大,父亲一个人我们也不放心,至少应该有一个人去陪他。但父亲执着地否定了我们的建议说:“时间不早了,你外婆家还远,你们也顺便去看看舅舅和表哥。我想一个人去看看你爷爷。”
眼见无法改变父亲的想法,正准备离开,却见从左边的院墙边闪出一个人来,拄着拐仗,一身素服,颤魏魏向我们走来。迎上去细看,却是左山峁里的二婶。多年未见的老邻居,一朝相见分外热情。母亲便抓住她的手,家长里短地说道了起来。从二婶的话里得知。这些年百余人的村子早已只剩余五六十人,原本沟底里住的人家,大多已修了新的窑院,搬到更高的山腰上,分布在前前后后的沟岔里。村里的年青人,一年四季在外打工,只余些老弱病残守候着家园。村子里的地早已无人耕种,在靠天吃饭的陕北农村,即便是最好的天时,也没有多少收成,还不如在外打工的好。
告别了二婶,父亲便一个人扛着铁锨,默默地翻过脑畔上的山脊向大山里走去,满头的白发被刺骨的寒风凌乱地吹起,消瘦的背影如寒冬里的枣树,脆弱而又坚韧。我忽然意识到,曾经大山一样的父亲真的老了……
到外婆家还有五公里的路。早年前的山路被平坦的村村通替代,走来并不艰难。翻过两座山坳,外婆家就在省道旁的一座小山梁上。因为没有提前打招呼,我们便径直走进了院子。
院子很小,推开一块儿木板做的简易院门,正面一排三孔窑洞,窑洞的左手是两间简陋的柴房,右手的山墙倒塌了半边,山墙下停放着一台破旧的电动三轮车。院子并没有围墙,院边儿便是直直的悬崖。寒风从悬崖边翻卷上来,吹起窑门上厚厚的门帘,渗入骨髓的冷。
母亲推开了中间的窑门,叫了一声:“哥哥,我回来了。”
舅舅与舅妈都已七十高龄。舅舅有多年的帕金森病,头与手总是不受控制地摇摆。但每年依然在田里劳作。三个孩子,表哥多年前在煤矿工作,意外的工伤导致下身瘫痪,二十多年卧床不起;表弟是货车司机,去年的一起事故,背上了高额的外债,至今在外不敢回家;表妹最小,却远嫁他乡,多年难得回家看看。
听到母亲的呼喊,舅舅忽而就茫然了。怔了几秒后,头与手更加猛烈地摇晃起来。舅妈也从坑头上下来,茫然地看看母亲,随即拉了她的手,招呼着在坑沿儿上坐下。窑洞里暖和了许多,灶膛里的柴火依然微红,显然刚刚吃过午饭。
随后的交流是絮叨的。前些年,舅舅带着瘫痪的表哥在榆林打工。因年纪太大,去年被辞工后又回到了村中。打工期间,土地也荒芜了多年。错过了几年收成,全家的生活全部依托表哥的工伤补助金。去年,特困户申请也未被批准,往来手续繁杂,已无力去奔跑。我打量着窑洞,显然去年入住的时候刚刚粉刷,只是连一台电视都没有。土炕占居了窑洞的一半儿,左侧一溜儿四个石仓,用来储备粮食。其它一应日常杂物也不是很多。贫寒之家却也干干净净地温暖。
看他们聊得热闹,我便与三弟出了窑门来到东首的窑洞。推开门,一份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一张大大的木板床靠在窑洞的右侧。一个半大小子爬在床上看书。窑洞的地上,放着一个废旧的油桶改造的火炉,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坐在炉边正在生火。表哥爬在木板床上,床头破旧的平桌上放着一台电脑。这是我看到的唯一电器。
看到有人进屋,表哥木然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便惊讶地打起了招呼。显然并没有想到我们会来。十数年未见的表哥,早已不是当年的容貌,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全部脱落,苍老的面容如同六十余岁的老人。时光荏苒,依稀想起儿时一起在山野里奔跑的日子,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表哥是聪明的,从小便异常地活跃。在我们眼里,他曾经是最有出息的孩子王。即便是现在,与他的聊天,依然天文地理,时政要闻,家国农商无所不知。一台电脑将他与整个世界连在了一起。表哥天赋极高,瘫痪期间学会了弱电和修理,村中老幼皆来寻他帮忙。虽然半身瘫痪,却又学会了驾驶三轮车,舅舅北上榆林或者家人有事外出,总是表哥开着三轮车四处奔走。我在想,如若不是命运的戏弄使他残疾,在今天的社会中,他将会闯出怎样的世界?
闲聊得知,坑上的孩子是表弟家的大儿子。寒门出贵子,十八岁的孩子已长成一米八的身高,正在榆林实验中学读书,明年将要参加高考。地上烧火的壮年,却是同村的近邻,年未农闲,不时常来坐坐。此刻,炉火正温,窑洞的温度渐渐升高,那刺鼻的味道忽而间消淡了许多。
正聊得热闹,母亲推门进来说要上山。出了窑洞,母亲和舅舅已经打点了一应祭器。我与三弟便各搀扶一人,从倒塌的山墙边绕道而上。寒风越发地呼啸起来,脚下是半尺厚的黄土,每走一步,趟起的尘土在迅疾的寒风中扑打在人的身上,四人转眼间变成了土人儿。
外婆的坟地就在脑畔上的枣树林里,疾风掠过枣树的枝条,发出刺耳的呼哨声。来到外婆坟前,奠了酒,献了供,寒风中却怎么都无法点着香火。舅舅便解开了自己的棉袄,我与三弟围上去挡住了肆虐的风点着了香纸。母亲默默地跪在外婆的坟前,看着被狂风卷起的纸钱,喃喃地自语:“拿好吧,不要舍不得花销……”
从山上下来,舅妈已做好了午饭,羊肉面条。这也是他们的年饭了。吃饭间接到了父亲的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去。看父亲着急,饭后便准备折返。告别了表哥出了窑洞,舅妈拉着母亲进了柴房,抱了几棵去年存的白菜。出了院门,一路行去,舅舅和舅妈站在院外的悬崖边一路目送,直到我们上车离去。
母亲一路唏嘘。回到村口,却见父亲早已在村口张望,看来已等候多时。天寒地冻,不知道他又经历了什么。只好赶紧把他接到车上。车行如梭,渐行渐远,转眼间故乡的村庄被淹没在飞扬的尘土里。
这一去,何年何月如何再见…… (神南矿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