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地读者印象中,提起《明报》首先想到金庸,《明报》为金庸一手创办,他的《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名作都是在《明报》连载发表,成就了《明报》巨大的发行量,内地读者也多是因为武侠小说才知道《明报》这张报纸。
但是,《明报》不是一张小说报,而是持续了民国文人办报传统的报纸,这与金庸的早年经历密不可分。
金庸进入报界,是在民国三十五年(1946)的岁末,担任《东南日报》的外勤记者。其时,民国报人的典范、《大公报》创始人之一张季鸾已经病逝5年。1947年的年中,金庸进入了如日中天的《大公报》,报馆负责人是王芸生。
1948年3月,金庸被派往香港,为《大公报》香港版效力,顶头上司是另一位《大公报》的创始人胡政之。然而金庸到港未及一月,胡政之便被迫离港回沪就医。金庸从此留港,直到1957年冬天离开《大公报》,开始了创立《明报》的独立报人生涯。
接续民国报业传统
我们可以推想,虽然《明报》一开始只是想办成一份没有新闻的小说小型报,但一旦出于市场敏感(据说是听从报贩建议),金庸与另一位创始人沈宝新决定将《明报》从四开改成对开,变成“有新闻的日报”,负责编辑部的金庸,当然会将他最为熟稔的《大公报》理念与架构,照搬到《明报》来。
民国时代的《大公报》,就理念来说,是自张季鸾到王芸生都坚持的“文人论政”。更为人熟知的“四不方针”(“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则是《大公报》自我确立的“报格”。“四不”是由“文人论政”这一理念决定的,因为文人办报,不隶属于政府,也不接受财团资助,只靠销量与广告维持,所以有实行“四不”的可能性。
金庸自己出身左派《大公报》,但在《明报》创始之初,便在社评中反复强调“立场超然”,如1959年10月16日社评:“本报自称不左不右,绝对中立(香港报纸)真正中立者惟《明报》一家。”1963年,金庸更是提出了“明辨是非,积极中立”,并解释道《明报》“乃是站在中国人的爱国立场,对中共和国府的施政一视同仁地对待,凡是有利于国家和老百姓者,我们赞扬之,有害于国家和老百姓者,我们反对之。如果国家的利益和老百姓的利益发生矛盾之时,我们以老百姓为重”(1963年1月17日)。
“一人报纸”的利弊与困境
虽然张季鸾提出中国报业当向商业化的大规模经营转化,但从邵飘萍到张季鸾,再到王芸生,民国最典型的报业运作方式仍是“一人报纸”。如王芸生经常说:“《大公报》就是王芸生,王芸生就是《大公报》。”
纵然《明报》后来已经成为香港最有影响力的报纸之一,员工多达600人,金庸仍然牢牢控制着“社评”与“副刊”两大块。
大部分社评由金庸亲自撰写,联系知识界的副刊,编辑既无约稿权,也无退稿权,连作者稿费都是金庸一言而决。
金庸创办《明报》之初,心仪是某种“家庭式”的报社架构,“大家最好像一家人般住在一起,所有员工都是家庭的一分子,工厂和住宅都在一起”。这或许是他初来香港时《大公报》类似的管理模式影响所致。金庸与沈宝新又鼓励员工在报社内部兼职,一人开两三个人的活儿,拿一个半人的薪水。员工长期没有规制的福利与保险,但有急事可以找金庸和沈宝新借钱,以致很多员工称沈宝新为“老豆(老爹)”。金庸与沈宝新分工明确,一人管编辑部,一人管经理部,很多人都说这对搭档是张季鸾、胡政之的翻版,也即继承了“文人办报”和“同人报”的报业传统。
然而,《明报》越做越大,有集团化的趋势。金庸像诸葛亮一样事必躬亲,自己殚精竭虑不说,确乎难以为继。金庸对此事早有知觉,曾有言曰:“《明报》内部所有的人只听我一人的话,可以说是成功,也是失败。成功是效率高,要办什么马上可以办到;失败是我离开了,事情就办不成了。”
从金庸1989年卸任社长,只担任集团公司董事长,另组行政委员会,到1991年3月22日明报企业有限公司在香港联合交易所上市,再到当年年底把《明报》卖给于品海,金庸一直希望《明报》能摆脱“一人报纸”的困境。他反复强调:“报馆由一个人控制,一个人死了,报纸就不能生存;要是制度化了,即使个人被暗杀,报纸还是可以营运下去。”“我要使《明报》公众化,让许许多多人来参与,否则我一旦死了,《明报》四分五裂,就此垮台。”
自1992年起,《明报》已很难称为“金庸的《明报》”,但金庸心心念念的“制度化”“公众化”却未见真正地实现。《明报》的销量与影响力均大不如前,再也不能像前30年那样,在华语舆论场掀起风潮。虽然与舆论环境的变化不无关系,但《明报》脱离金庸的控制之后,不仅没走上“最好的中文报纸”之路,反而丧失了鲜明的“一人报纸”特色,沦为各方面都相对平庸的大众报纸。
放在世纪为尺度的中国报业谱系内考察,金庸的《明报》,诚可以称为“最后一份民国报纸”。自此之后,没有一份报纸会跟一名文人再有如此密切的关系,也没有一份报纸能够30年保持主事者的个人特色而不变。一段历史的终结,让人唏嘘感慨又无可奈何。 □杨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