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琴
接到许部长的电话,我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许部长通知我到延安蒙华铁路三工区上班。到工地上班是我多年的期盼,我一直想找个体验职工生产生活的平台。
我是第一次来工地上班,感觉真好,比在家强一百倍。在家有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事,一天到晚脑弦紧绷,走路都是小跑。能不紧张吗?时间是公平的,人人都拥有二十四小时。我的二十四小时是这样的,打一份八小时的工,监督孩子学习,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我还有个爱好——写东西。
时间是在不断发生矛盾解决矛盾的过程中流逝的,矛盾越多,时间越紧,人越辛苦。生活中和我一样辛苦的女人很多,但作为筑路人的家属更加艰辛。我的时间全用在这些的琐碎杂事上,根本没空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只能挤时间去写,每晚给孩子听写单词、作业签字,到9点以后才能上电脑,12点以前没睡过觉。
我是阴历六月二号来的,来了三四天,工区领导指派专人为职工精心挑选了粽子、绿豆糕。在家,我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过,这种节日更不屑一顾。第一次因为有领导的关怀,早早地闻到飘香的粽叶味道,心里甜丝丝的。
我家就三个半人,那半个“人”(小乌龟)其实就比石头疙瘩多喘一口气,别离是我家最正常的状态,也是这个院里最真实的生活。
老公十六岁入伍十八岁兵转工,现在年近半百,仍然奔波在筑路前沿。像端午
节这种传统节日他从来没有回过家。到了节日这天,他吃饱喝好后才给我打个电话说,灶上吃粽子了或者吃月饼了。好像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过啥节。
古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不求加倍,只想知道他有没有想过我和孩子,所以试探地问:“老公,过节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你一个人远离家乡……”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呵呵笑起来说:“我哪是一个人啊?公司上上下下的男人都在外边,路到哪家就在哪,都是主人,哪有做客的命啊!”老公又说:”我们这儿正大干着呢,职工一个不少!“虽说我和儿子都是老公至亲之人。对于老公而言,“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那“一人”不止一个吧。弦外之音已经很明白了。他的家是工地,他的亲人是职工,我和儿子都算不上数。我自责,自讨没趣不说,还把那么好的绝句糟蹋了。
老公是个另类。一个常年与水泥钢筋为伍的人,受水泥钢筋熏染他的心肠必定会变得铁石般坚硬,还能指望他倍思亲吗?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筑路人也不是铁打的泥塑的,不可能没有儿女情长。我来工地的目的就想做一条蛔虫,进入他们“肚子”,看看他们在想什么?
于是,我悄悄问门卫王师傅端午节回不回家,他也是公司的老职工,年龄和我老公差不多。王师傅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话不解地反问:“回家干啥啊?我上着班呢。”“过节啊!你不想家吗?”王师傅笑着说:“每天都给家里打电话呢,家里也没得事。还是工地过节热闹。领导都给咱买好粽子了。家里都是些小事,有老婆处理呢。我们这些人的家就是工地,要说想家就是想工地,在工地都呆了好多年了,在家才能呆几天啊?”
看来把工地当家的不止我老公一个,王师傅把工地当成“大家”,大家有领导关照,小家有老婆安排,他就像个孩子沐浴着党的阳光雨露,除了安安心心上班,还有什么让他牵挂呢?
王师傅也是筑路大军的忠诚卫士。他“戎马一生”,足迹遍布四方铁路,汗水挥洒五洲大桥。他的青春在路上,他的荣誉、他的心酸血泪都在路上。我没听出他有思念的情愫,他说他在安哥拉呆过五年,广州呆过七八年……唯独没在家呆过一年。家与纵横交错的铁路、气贯长虹的大桥、机场相比是何等渺小。
作为三工区的门卫,院子里大到进出车辆小到苍蝇蚊子都由王师傅负责。他每天早上5点起床,赶在女生起床之前先把女厕所打扫出来,然后清理垃圾,在上班前把院子里里外外拾掇得干干净净。职工一上班就有一个清新整洁的院落迎接他们。职工都夸王师傅勤快,不怕脏不怕累,王师傅说:“都在一起工作,吃一锅饭就是一家人,有啥脏的嘛!”
运输队的刘师傅身材瘦小,年龄也不算大,是一名机械师,典型的西北汉子,我很早就认识他。我问他,“你过节回家不?”刘师傅一怔,瞪大眼睛问:“回家弄啥?”“跟老婆孩子过节啊!”“嗨,打个电话问问就行了,过节算个啥事嘛,哪不能过?她过她的,我过我的。这几天忙,我还没时间打电话哩。晚上加班,到现在还没睡觉呢。”
听这口气,家由什么关系构建他根本不知道,老婆孩子好像与他没关系。我不知道她老婆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有一种被冷落的悲凉?但我最能体会她一个人在家带两个孩子是多么不容易。
刘师傅到底忙什么呢?怎么到中午了还没睡觉?和刘师傅是对班的李师傅说:“我们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因为运输队没有装卸工,装卸货物都是司机的事。这地方一下雨山路特别难走,昨晚,他拉的一车钢筋走到上坡拐弯处一捆钢筋掉了,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黑灯瞎火的,车又不好停,等把车停下支起已经天亮了,把钢筋吊起来装车送到工地可不就中午了。”
我的脑海里这时浮现出一个画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拉着钢筋的车子走在幽深的山谷中,忽然砰的一声巨响,一捆钢筋滑下车子。在上坡拐弯处,停车难,吊钢筋更难。按常理,人到难处,最需要亲人的慰藉,那一刻,如果备受煎熬的刘师傅给老婆打个电话,我想:他老婆会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房子转到天亮,听不到他平安到达工地的消息,她的屁股不会挨到炕上。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矫情的人,一句冰冷的问候总比焦躁不安地受一夜折磨舒服吧。文人墨客常用“每逢佳节倍思亲”来抒发对亲人的思念之情,那是文人墨客有闲情逸致,筑路人哪有那份闲工夫?
如今,我置身工地,有很多亲临现场的机会。一天早上,余部长带我去五号杨台隧道。在河滩的泥泞中见到五号隧道现场管理员孙焱。余部长说孙焱是大学生,还不满二十八岁。孙焱个头不高,浓眉大眼,皮肤黝黑,浑身沾满泥巴,没有一点书生气。他的手机不离耳朵,不停嘴地说,余部长向他招手,他才放下电话,走过来,挠挠头说,“我五点起来到现在还没洗脸刷牙呢,一天事多得像蚂蚁。到现在已经处理了11件事,一大早砂石车滑入农民地里,刚处理完,这边变电站又被雨水围堵……”“啊!你一天要处理多少事?”“不下五十件事,处理不了五十件以上,感觉今天白活了。”他说的都是工地上的事,没有一件是家事,据说他媳妇小产他都没时间照顾。孙焱媳妇也在工地上班,媳妇说:“他忙得很,早上出去,晚上才能见上他的面。”
不做蛔虫不知道筑路人想什么,不到现场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到现在才明白,他们的身不由己!生活中,有的人被情所困,有的人为财沉迷,筑路人为路痴狂。他们原本也柔软,是筑路熔炼了一副硬骨头。因公司的前身是铁道兵,铁道兵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号称“铁军”。铁军,顾名思义,铁骨铮铮的人,铁石坚硬的心,仰仗一身硬气,隧道穿透大山的心脏,铁路盘踞崇山峻岭,大桥矗立山川河流。
高原的气候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上午艳阳高照,下午乌云翻滚,紧接着大雨倾盆夹带着冰雹。职工们徘徊在屋檐下打电话。晚饭时,大家在餐厅边吃边议论今天的雨,张师傅说:“家里也下了,不影响收麦。”李总说:“西安下得大,女儿上学没带伞,老婆送去了。”刘师傅贴着墙根说个没完,他最后进来,端了一碗稀饭拿了个馍凑到李总跟前说:“我家这会儿还下着呢,这雨讨厌很,我老婆勤快,刚把麦袋子洗好又淋湿了。娃骑车子上学,才到家,衣服湿透了。”
忽然,一缕思念漫上心头。我想起我的儿子,想起那半个“人”。儿子6月下旬中考,正需要妈妈陪伴,我不在家,那半个“人”会不会挨饿啊?我选择了这份工作,也不能随心所欲,想回就回。
晚上,我给儿子打了个电话,问儿子想妈妈不?儿子说:“对不起妈妈,我这几天复习很忙,没顾上给你打个电话,你在那边好吗?”“好着呢,你自己照顾自己,下雨记得带伞。”儿子:“知道了,妈妈,你放心工作,乌龟(半个“人”)昨天喂了。我的衣服也洗了。”
儿子的话让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淡淡的、暖暖的……
工地上的女人 罗小宁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