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升入高中，在“国文”课上，读到《七月》，把《豳风》误为“幽风”，之后，多认识了一个“豳”字。解放后，邠县，改为彬县，而没有改成“宾县”，虽然这四个字同音，但“宾”字作地名，别处已用，只好把六笔划的“邠”，繁化成几乎加一倍的“彬”。这个活跃了两三千年的小县，其悠久的历史赛过了多少名城，描述她可能需要更多的篇幅吧。
去年年末，赵凯云给我上海寓所打电话，问何时回西安；今年初，我一到古城就告知他。他送来西安出版社不久前出的上下两大册厚厚的《豳州书》。他以彬县为题材，写了豳州的历史、人物、风物、古迹、名胜、村落、山川、民俗、特产等等，以及出生及成长在彬县的诗人，自己的亲属、友人和自己幼年、少年的足迹、欢乐、烦恼以及现在远离故土的乡愁。读后，两本大书给人一种深厚的历史感，诗篇洋溢着沉郁的艺术美。
深厚的历史感，不仅来自十辑《豳州书》中的第四辑“豳州史”，也来自其他各辑的诗中。当然，它集中显示在专门写史的篇章。豳州是先周迁入西岐前的故地，故而彬县留下了周人祖先的墓地。史载：姜嫄履大人迹而生后稷。《豳州书》的《履迹坪怀姜嫄》《稷山》《致后稷》缅怀彬州这块土地上的古人事迹和对华夏民族的贡献。后稷的后代公刘，是位杰出的周人祖先，《豳州书》中多次咏唱这位治理豳国颇有功绩的伟人，如《公刘》《公刘，一个对大地陈伤之一》《公刘，一个对大地陈伤之二》等。《诗·大雅·公刘》用六节诗歌唱他，其中第五节说：“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可见《豳州书》是发扬了文化传统的。诗集中还提及了公刘的远裔古公亶父。姬亶是周文王姬昌的祖父，《诗经·鲁颂·閟宫》说：“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古公亶父这位周大王，把族人迁移到西岐的今日考古大发现的周原，后来成就了他的曾孙周武王姬发的灭商的大业。《豳州书》中的《古公亶父》歌颂了这位开拓性的人物。难怪，面对历史，现代诗人唱道：
月色稀疏 星光明亮
泾水安静沉默在我即将闭合的双眼里
祖先的尸骨在血液里奔跑和嘹亮
生活继续历史的落差与起伏永存
在风雅颂的温暖里到达目光不能至的地方
随地赋形的太极湾在风雨的湿润里
挥洒成燃烧的火焰
这跳跃和神性的文字
——引自《豳州书》第67页之单篇诗
《豳州书》彬州这块历史的土地是诗的源泉，不管是唐代平定安史之乱的郭子仪、还是宋元明清的达官贵人与闻人学士，抑或民国耆宿于右任，只要与彬州相连，都是诗歌咏唱的偶像。诗人的感受与大地和历史不可分割。《豳州书》给人的历史感不仅在写史的专辑，而是渗透在整个诗集中。这种历史感是深邃而厚重的，隽永与沁人心脾的。
以诗咏史或化史为诗，在古代常成史诗。古印度的《摩诃婆罗多》、古希腊的《伊里亚特》、法兰克的《罗兰之歌》、日耳曼的《尼伯龙根之歌》、斯拉夫的《伊戈尔远征记》，这些史诗，写千军万马的战斗，其艺术格调雄伟、奇丽、悲壮、崇高。而《豳州书》之咏史或在歌唱豳州而渗透历史时，构成的不是高山长河般的叙事诗而是深沉委婉的抒情诗。它没有千军万马，自然不是悲壮雄伟，它形成的是沉郁的艺术美。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豳州书》对每一段历史、每一座名胜、每条河、每座山，甚至豳州的一草一木都含蓄蕴藉地抒发由衷之情，发之又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
豳州，请放下你满腹的光华
放下一路走来的风尘
我……只用风纯净地吹，在相拥的晨光里
抚摸一朵野花应具有的芳香
并给软弱的泪水
沉郁体内埋下多年的火种
给沉默的夜空和夜行人
种下光明
读了上面几行，自会觉得，《豳州书》的抒情主人公胸怀之深沉、情愫之深厚、诗篇意境之深邃。没有哀伤、没有诡谲、没有轻浮，只有诗人的沉思，对长空嘘呼。沉郁之美在读者的回味之中。 □马家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