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学峰
“匠”的概念,曾遍布乡村生活。在老辈人那里,匠,是一种标准,一门过硬的技术或营生手艺。生活,离不了匠。瓦匠、木匠、花匠、剃头匠、裁缝匠、补碗匠、铁匠……一匠有一匠的绝活,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而在我眼里,匠和匠人,似乎更像一缕古风,让满大街都有了唐风汉韵。平淡无奇的生活里,忽然来了一位手艺人,种种奇巧、古怪的细作,在他们手里,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像一道明朗的谜语,引发快意。
“补——碗喽,补碗!”声声吆喝,补碗匠光临。头发花白的老人,挑一副担子,悠悠而来。他的担子,一头一只小木箱,这边箱上叠一只马扎,那边箱上是两只盛水盛油的木罐子,木箱其实就是一层一层的小抽屉,盛各种各样的小工具。
有几户人家,应声拿出破碗来。老人卸下担子,坐在马扎上,戴上眼镜,开始工作。他反复摩挲一只破碗,然后箍碗、钻孔,用状如蚂蟥一般的铁袢,两头扒住,又紧贴趴在碗上。补好的碗,当场舀水试验,滴水不漏,才收工钱。一只碗,不值几个钱,修补的工钱更微薄。村妇们,又总是絮絮叨叨,要少给钱。那老人也不多说,显出几分淡漠,将钱简单一数,塞进口袋。
我家的亲戚中,四姑父、四姑父家的表哥,都是木匠。匠人,选了一行,便是一辈子,一生只做这一件事,完了,还要传给儿孙。在村子里,石匠、裁缝匠,都是如此。一门手艺,要维持一个家族好几代人的生活。
每当家里安窗上门,做个箱柜啥的,四姑父就来了。我常看到他骑在板凳上,用力在木板上推他的刨子,嚓嚓嚓,一卷一卷的刨花层层落下,淹没了他穿着破旧布鞋的脚。他又拿了尺子和墨线盒,在木板上画,有时,乜起一只眼,像打枪时瞄准。他的脸上,满是凝重,似乎全部的生命热情都铺展在那块板上。
那些匠人,做起活儿来,都是百分百的专注,以致于脸上呈现虔诚的神色;即便周围嘈杂、不顺,依然自带了静气和勇气,享受着手底下创造的自由。做活儿的报酬,在他们看来倒显得轻飘一些。大约,他们的满足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自己的作品。
我想,好的匠人,品质比技艺更重要。因为一流的精神被唤醒,才可能达到一流的技术。
历史上,那些玉匠,会穷一生之力,打磨一块宝玉;琴匠,为制作一架琴,废寝忘食。干将莫邪,为铸剑,性命都可以舍弃。他们在打磨器物的同时,也在淬砺自己的心性,所以,作品和人格,都超越了时间,达到一种极致。
匠人易得,匠心难获。据说日本是“匠人精神”传承最好的国家之一,寿司大厨小野二郎,八十六岁了,尚在追求寿司品质的提升。他用近六十年时间专注于制作寿司。食料的选购、醋米的温度、腌鱼的时间,他都要以最高的标准来要求。日所提升,专注如一,这便是匠心的精髓。
匠心稀缺,却是人人都应拥有的。对社会来说,匠心不是财富,却是盛世的一个指标。对一个人来说,匠心不是能力,却让一个人通体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