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永毅
刚才接到他的电话,让我还在老地方等他。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给我送核桃。
我和他是在九十年代初认识的,那时候我在地质队工作,为了工作方便,我们租住在勘探点附近的老乡家里,房东家和他家正好隔壁。那是一个小山村,村子里家家都盖上了瓦房,只有他家还是茅草屋。听说有一年实在过不了年,他父亲找到村上,村干部领着他父亲在村子里挨门齐走,这家给一块豆腐、那家舀一碗白面……就这样总算过了年。生他的时候,他母亲不幸患上了产褥病,因无钱医治,一个大人最后蜷缩得像一个小孩,整天躺在床上自言自语,乱喊乱叫,从来没见他母亲出过门。
因为贫穷,都十二三岁了,他还没有上学,整天跟着父亲上山干活。为了照顾他们家,地质队有意把砍柴的活包给了他,他隔三差五地来给我们送柴,挣点零花钱,慢慢的我们熟悉了。有一天,我到他家闲转,看到我,他母亲说她想吃糖,不停地给我要糖吃。他的父亲连忙说:“你不要理她,她成天心思调胡说。”我说没事。
地质队临时雇佣人员变动频繁,单位发白糖时多发了一袋,大概10斤左右的样子。我回到住处,顺便把那袋白糖送给了他家。晚上吃完饭,我正在院子里散步,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扭头看去,只见他躲在一棵大树后边,不停地向我招手。随他走到一个僻静处,他爬在我耳边悄声说:“叔叔,今黑半夜,听到窗子咚咚咚响三下,你就把窗打开。”晚上,屋内的同事都睡着了,我拿着一本小说静等着。眼皮开始发沉发涩时,咚咚咚,窗边响了三下,急忙打开窗子,半袋核桃塞了进来,伸头去看,只见到他那瘦小单薄的背影。
过了大概两三天,有一天出工经过他家院子,看到他父亲正在气急败坏地责骂他,他像做错了事似的深深地低着头一言不发。把他父亲拉到一旁询问,他父亲满脸羞愧地说,原本计划把家里仅有的半袋核桃送给我,可等去取时,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被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吃光了。他父亲说:“你给我家送了那么多糖,我打算好好感谢你,现在拿什么补偿你的心意?”看着他父亲焦急内疚的样子,我忍不住一阵阵脸红,临走,我反复叮咛他父亲千万不要为难孩子。
山里的核桃又油又香,工余时间,我喜欢到主人卸过的核桃树下拾遗捡漏,周末带回家给家人尝鲜。每当这时候,他就主动给我帮忙。山里的地面凹凸不平,地上又长满了荆棘杂草,一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核桃就找不见了。每一次,我站在树上,他守在树下,每发现一个核桃,按我指示的方位,他马上跑过去盯着,竹竿一响,应声而落的核桃还没着地,他已经稳稳地抓到了手中。
后来因为工作调动,我离开了大山,和他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听说他娶了一个商洛媳妇,媳妇娘家和他家只隔着一个秦岭梁,后来夫妻俩有了一个儿子。为了生活,两口子把娃留在家里,常年在外打工。妻子给人当保姆,他则在太原、天津、上海,四处揽活,上高架、装水电、养鱼虾,什么活都干。
不见面的日子,他时常想我,刚开始是写信,后来是打电话。有一回他在信中说梦见我了,两人正说到高兴处梦忽然就完了,后面接着有一句“梦啊,你为什么这么断?”我想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他把“短”字写成了“断”字。有时实在忍不住了,他会给我打电话,电话中他总说:“叔,啥时候咱俩好好喝一回?”只要我略微回复慢一点,他马上就会说:“叔,你如果忙就算了。”
不管有多忙,每年核桃成熟的季节,他都会来送核桃。因为偏僻,这个山村还没有通车路,每一次,背着几十斤核桃、走十几里山路、倒两次车,专程来看我。快到约定的地点前,他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到了,他也就到了。每次见到我,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口张了半天,脸涨得通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羞涩地低下了头。我请他到家里坐坐,他死活不肯,手摇得像拨浪鼓,总说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做,然后坚决地扭身走了,拉也拉不住。其实我知道他很想和我好好坐坐,只是他觉得自己泥腿土身子的,到家里不方便,还有,他怕打搅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