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则著名的文坛佳话说:十五六岁的白居易怀揣诗稿《原上草》去京城长安谒见著作郎顾况。顾看到白的名字,笑了:“居易”?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啊!
传闻而已,当不得真。但有趣,也耐得玩味。
顾况当然知道“居易”之“居”并非“居住”之“居”,他是故意“曲解”其义跟眼前这位少年开玩笑,因而他口里的“居大不易”也同样不能依字面理解为物价昂贵,房租太高,而是说获取功名不易,入仕居官很难。
“长安居,大不易”,这玩笑之词透露出当时政治生活方面重要的历史信息,成了日后白氏仕宦生涯最简练也最精准的概括。——虽然在看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佳句后,顾况还说了“有句如此,居亦何难”。
①
唐宪宗元和十年六月三日,长安城内发生了一起骇人的恐怖事件,正是这事件让白居易充分领教了在帝京居官有多难。
凌晨,上朝的路上,宰相武元衡突遭暗杀,头颅被割去。当日,御史中丞裴度也被刺成重伤,同样是在上朝路上。
天子脚下,通衢大道,竟敢向百官之首的宰相开刀,这不分明是在向文武百官施威示警,也在向唐王朝的最高权力挑战吗?
面对如此嚣张的反叛势力,一向勇于言事的白居易岂肯沉默,于事发当日中午便上书皇帝,“急请捕贼,以雪国耻”。
出乎意料,他的公忠体国不但没有得到鼓励褒奖,反而成了不可宽恕的罪过。很快,由太子善赞贬为江州司马,逐出长安。
国危势急,非常之日,即使普通民众也很难漠然事外,身为京官,如何压抑心中的痛愤?朝廷怎能不问事情轻重所论对错,仅凭什么独进奏章“僭越出位”而问罪呢?
这当头一棒真把白居易打懵了,也同时把他打醒了。
谁都明白,武元衡案绝非一般强盗劫贼所为。很快,人们便猜到了拥兵自重割据称雄的藩镇。是暂不严查稳住大局,还是霹雳出击削平强藩,皇上主意未决。大臣中主战、主和派各怀心事,但都惊魂未定,首鼠观望。偏他白居易,不琢磨皇上和百官的心事,不顾自己低微的身份,不考虑出头表态别人会作何感想。结果,皇帝嫌他多嘴,大臣觉得他狂妄:莫非你白居易比我们都更忠君忧国?
更重要的是,在任翰林学士和左拾遗时,他对那些贪暴横行的国蠹民贼,口诛笔伐,毫不留情,以致“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众面脉脉,尽不悦矣”。这回,他们等到了茬口,小题大做,罗织构陷,落井下石。
“是非不由己,祸患安可防。”一向针砭时弊不知忌讳的白居易感到官场险恶了。
“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他不得不满怀凄楚地离开长安。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诗人想到了泽畔行吟的屈原。
②
白居易二返长安,已是五六年之后。虽然之前被贬受到沉重打击,宦情大减,甚至下决心“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但白居易毕竟是胸怀大志的人,“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其政治热情并未完全冷却,忠君报国之心仍在。何况此次回京仕途比较顺利,先是尚书司门员外郎,不久又升为主客郎中、知制诰。他感念朝廷荣遇,不甘虚受俸禄,兼济之志被重新焕发出来。当时,其弟白行简也回到长安做官,白居易写诗鼓励:“唯求杀身地,相誓答恩光。”再艰险,也应知恩图报。
然而,“势”与愿违,有志难酬。宪宗死,穆宗立,昏君当道,朝政更加纷乱。“宦竖与人主争权,谏官与将相争势”。牛、李朋党之争加剧,互相倾轧,势同水火。两党都有自己的朋友或亲戚,你既不能厚此薄彼,也不可能与所有人断交,避之唯恐不远,结果仍然或开罪于某甲,或受累于某乙。执政者极力揽权而于国事却毫无才略,河北三镇兵祸再起,官军以十七八万围攻而师久无功。白居易屡次上书陈述己见,虽切中肯綮,却被冷落,一片苦心,尽付东流。
“性疏岂合承恩久,命薄元知济事难。”还京一年多,已深感掣肘疲累,难有作为。
长庆二年,白居易上书请求外任,被恩准去了杭州。
③
逃离“高有罾缴忧,下有陷阱虞”的长安,顿觉天高地阔,心舒体泰,诗兴一来,诗人便禁不住于马背上吟唱:“杭州五千里,往若投渊鱼……回首语五马,去矣勿踟蹰。”
杭州任上,他主持修筑白沙堤以捍钱塘湖(西湖),溉田千顷;复浚年久堙塞的旧时六井,供市民饮用。长庆四年期满离开时,杭州百姓拦路相送,“耆老遮归路,壶浆满别筵。”
也曾任苏州刺史一年,兢兢业业,勤政爱民,轻徭薄赋,清正廉明。调离日,州民依依惜别,泣涕沾衣,“一时临水拜,十里随舟行。”
然而,回到朝堂却似步入另一番天地。唐文宗有道无才,欲振朝纲而治丝益棼。宦官气焰熏天,群臣噤若寒蝉;朋党愈演愈烈,皇帝为之束手。河北、山东的巨镇强藩凌轹朝廷的事件,亦时有发生。登高放眼,大唐帝国已显衰飒没落“天下将倾”的征兆。
面对如此政局,白居易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和去向:“万一差池似前事,又应追悔不抽簪”。
诗人此时已五十七岁,衰病缠身,弟弟白行简留下的孤儿病孀也需照料,加上朝中老友相继逝去,更让他感到生命无常,祸福难料。“殆无生意,岂有宦情?”
“终是不如山下去,心头眼底两无尘。”
长安,居大不易别亦难。从元和十年被贬向自己发出心的呼唤:“乐天乐天归去来”,“故乡何独在长安”,到大和三年分司东都,“酣宴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乐”,历时十四年之久。
十四年朝纲昏乱,政治生态严重恶化,十四年沦落辗转,徘徊纠结,清醒而现实的白居易为自己选择了最后的归宿:“中隐”。
何为“中隐”?诗人十分坦诚地告白: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
——似乎颇为得意,显然又在自嘲:国事日非,要路艰险,“兼济”无门,不得不远祸“独善”了。钦仰陶渊明,但做不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只能求其次做个“醉吟先生”,折中于“穷通丰约”之间。清也?浊也?雅也?俗也?谁知道呢。
艰难的宦途,痛苦的选择。纵酒刘伶吟复饮,“醉时心胜醒时心”。貌似达观、自称地仙的诗人,心湖深处却涌动着不安与苦涩的潜流。
大和五年冬,新制了御寒的绫袄,想到农桑之苦便不由得以诗抒怀:“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大和七年冬,洛阳奇寒,霜风裂面,诗人又作《岁暮》以慨叹:“洛城士与庶,比屋多饥贫……如我饱暖者,百人无一人。安得不惭愧,放歌聊自陈。”
闲地散官,心灰意冷,但白居易就是白居易,并没有灰到死灭,冷到结冰。兼济与独善的纠结,有心而乏力的无奈,一直伴随着诗人的后半生。 □冯日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