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
初见老黑是在省城的肿瘤医院病房。那是我陪母亲去做第三次化疗。在病房最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胖胖的女人,她整日面朝阳台侧卧在床不发一言,偶尔与匆匆赶来伺候她的男人对话也是用我听不大懂的陕北方言嘶吼几句,依稀听得出是在责骂他整日往外跑,疏于对她照顾。男人只是弓起腰,陪着笑,脸都快贴到她侧起的膀子上了,连声说:“不跑了,不跑了,看我给你买的啥!”说着抬起右臂,让她看自己手上拎着的食盒。说实话,那食盒里天天变着花样,不是麻辣鲜香的砂锅米线,就是老马家的羊肉泡馍,亦或是香喷喷的排骨煲仔饭。而且每次配餐的水果也都不一样,不是一串紫玉一样晶莹剔透的葡萄,就是几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几枚甜脆的桃子、一捧香甜的草莓,总之每次看到老黑准备的这些食物,那刚刚还发着脾气的女人便乖乖坐起身,接过食盒默默地吃起来。
那日清晨被暴雨声惊醒的我看到老黑推门而入,昏暗的黎明中,裹挟着一股雨腥味的老黑佝偻的身影更显委顿,豆沙色的夹克前襟和后肩精湿,被雨淋湿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水珠顺着耳后的发丝流进后颈窝,一股凉意似乎向后背袭来,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肩上的被子裹紧了。再看老黑,就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藏在左襟下的右手,那手里拎着豆浆、鸡蛋和菜盒还冒着热气。看看尚在熟睡中的妻子,老黑用衣袖擦了擦脸上那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水珠,抬眼看到正望向他的我,咧嘴一笑,我也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这是我来两天以后我们第一次照面。
那天早饭后很诧异老黑没有向往常一样只在早中晚三餐时出现,而是整日守在妻子床边,悉心照顾病床上输液的妻子,间或热心而腼腆地帮助其他病床上的病人呼唤护士更换输液瓶,他那过于殷勤的样子仿佛是在弥补自己外出时别人对他妻子的照顾。在给母亲换上一大瓶液体后,我走出病房,来到电梯间给家人通报母亲这次介入治疗的情况,讨论下一步的诊疗方案。肿瘤医院的电梯间既是陪人休息交流的地方,更像是家属拷问良心权衡利弊的生死场。在这里,我见过手捧诊断书,把头深深埋在双膝间默默饮泣的年轻妻子;也见过与丈夫争执是治疗还是放弃,最终却被自己一句“那是我爸,不是你爸!”击得溃不成军,哭成泪人的女儿;还见过父女、父子、母女、母子或激愤或悲戚着权衡利弊的场面,我知道,不管怎样,这些讨论的最终指向都决定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生命的走向。
挂了电话,我看见老黑狡黠而敏捷的身影在电梯间晃了晃。被母亲的重荷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我信步走向楼梯,思忖着怎样打消母亲的怀疑,说服她继续治疗。刚踏进楼道就看见老黑脊背紧贴墙壁,曲腿坐在地上,低头猛吸手中的烟卷,许是看见停留在他面前的双脚了吧,他抬起头,见是我,又一咧嘴,露出他那招牌式的微笑。他大约六十来岁,一张倒三角脸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灰白色短发,黑黄的皮肤。我注意到他那夹着烟微蜷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拇指,顺着我的目光,他伸直自己夹着烟卷的右手,翻转着粗短的手掌,吐出一口烟,笑笑说:“三十年前都没了!”
说起自己的女人,他那暗淡的小眼睛霎时亮起来,说:“哎!怪我哩!她子宫内膜癌做了手术5年都好着哩,哎!都怪我去年锯树哩,树倒下来塌断了我右脚三根趾头,她照顾我,心一焦那癌就扩散咧,这不,转移到了脖子左边,鼓起半截砖头大的一个包……”说到这他又锁紧眉头,黑黄的额头上两道深深的川字纹像两把利剑直直地插进一双杂乱的眉头。
“那天我打电话声音太大,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微微一笑。
“哪天?我都忘了!都是病友,没啥好不好意思的。”我宽慰他。
“哎,祸不单行哩,那天我儿媳妇和孙子出车祸,小孙子眉梢骨擦破咧,我一着急,电话里骂我儿子哩,吵着你们了哦。”
原来是这样!“要不要紧?”我赶忙问。
“没大碍,就是受了些惊吓!”
“哦,那就好。”我松了口气。想起那天他们打完电话匆匆而去后,病房里病友们的议论“这人最没素质了,这是病房,又不是菜市场,经常大呼小叫的,怪不得被人家从大病房里撵出来!”“就是,上完厕所也不冲水,当这里是他家土茅房!”
“阿姨身体不好,没事就多陪陪。”想起女人对他的埋怨,我说道。
“哎,我也想陪陪她,可这一天的饭食钱从哪里来啊?!”他低头猛吸一口烟。
“怎么,你还要在外面找钱吗?”我不解。
“嗯,她这病可花钱着哩!”他说。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我们是低保户,医疗费报销90%,要不是这,哪里治得起哟!可这饭食钱……这不,这些天我在天桥过去的那个货场帮人搬搬货,一天的饭钱就有着落了!她爱吃羊肉,可这里的羊肉没有我们靖边的好哩!”他又咧嘴一笑。
我默然了。看看他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短袖衫,想起他每日中午送饭回来,站在妻子身后,边打扇,边笑眯眯地看着妻子吃饭,眼前仿佛看见烈日下,那肩扛重物,疾步快走,任汗水浸透衣衫仍不停奔走的敏捷而佝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