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余生记
李敷仁遗作
编者按:凡西安市的老住户,都知道李敷仁这个人。解放前家喻户晓的《老百姓》报和《民众导报》这两份进步报纸,就是李敷仁先生鼎力主办的。一九四六年五月一日,国民党特务绑架、暗杀了他。但后来,他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社会上传说,枪杀他的是他的学生,因对他有几分敬意,故给他留了一条活命。
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呢,李敷仁先生遇救后,撰写了《虎口余生记》,向民众公布了这段历史。
李敷仁先生是陕西省咸阳县北杜镇人,光绪二十五年(公无一八九九年)生。父亲是由蒲城逃难来的一个难民,在北杜镇一个小商号中当店员,妈妈寄人篱下,织布纺线。
李敷仁先生一生积极从事教育和新闻报纸工作,在西安市是颇有影响的人物,人们都亲切地叫他“老百姓”。因为他思想进步,早年参加革命,《老百姓》报以纯朴的乡土语言,讲解国际形势,动员人民抗日,揭发反动派的黑暗,因而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特务的迫害,终遭绑架乃至枪杀。
罪恶的子弹
一九四六年五月一日。
早晨起来,照例例后院假山上吸一吸空气,下来打一打拳。
大约有八点钟左右吧,我出去到《秦风?工商日报联合版》馆去,路过南院门大东书局,买了两本地图,到了五味什字《秦风·工商日报联合版》营业部门口,门外许多人拥着在看早报。我和葛凤梧正说话,电话铃响了,凤梧接毕电话,马上跑来小声对我说:“你决回去吧,敷仁,张性初说编辑部已被人家打成一塌糊涂,叫这里赶快收拾……”说着他就收拾去了,我拔脚就走,眼看着特务进来翻过了柜台。我离开营业部,仍然回到民众教育馆,走到南院门陕西省立图书馆门前,碰见一辆汽车蹲在马路当中,我好象和它是狭路相逢。猛然,从我的背后伸出几个人的手来,抓定我的胳博和肩膀,使劲往里推,当后面的人问我:“哈哈,你老先生往什么地方去?”我才意识到所谓突然事变,已经来临了,象蒋介石、胡宗声、戴笠及其警察、宪兵、特务都从我的背后象潮水一样地涌出来……“啪”的一声,汽车门带上了。看得很清楚,汽车朝北走,路过民众教育馆门口(即我主编《民众导报》的社址),通过正学街到西大街。
囚车北上,一直往咸阳县方向开着。
汽车忽然象上坡了,马达听得分外吃力。我想快到王曲监狱门口了。上坡不久,汽车忽然又停下来,我以为又发生了故障。不料,汽车门开了,两个特务把我架下车去,我想这一定是王曲监狱门口了。他们架着我往下跑,好象下着坡似的。正在跑着,“啪”的一声枪响了,我想,就这么快!?接着第二枪又响了,好象一条烧红的炭条,由我的背部通到喉部,我晕了这去,我就这样地“死”去了。
苏醒遇救
五月的风在关中平原上掀起了一层层麦浪,那柔和的麦叶在我脸上拂来拂去,我终于被“麦叶”唤醒了。我想用手去揭下蒙在脸上的布,然而我的右臂已经抬不起了。噢,我是躺在土壕里吧!土壕竟然这样熟悉,难道这是咸阳?
我一直躺着。一个农人在壕沟岸上喊:“牛娃,吃饭!……”是叫他的孩子吧。我大声喊叫了,自己以为是大声,其实是微弱的呼声。
“哼,土匪又打死人啦!”那位农人自语着。
当时我觉得这个“又”字,喊出了无限的痛恨,胡宗南杀人的场所这么多?这儿也变成西安市的玉祥门了!
“尔好好地躺一下,我回村里去叫人!”那农人跑到我跟前说。
不一会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站在壕岸上的人,足有一个小戏台子底下的人数。他们问我是哪里人?
“我是北杜镇人。”
他们追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李文会。”
“谁把你打在这里?”
我说:“土匪!我回家走到车站上,被几个土匪蒙住眼睛架列这里,打到这里,东西抢去了。”
人们没有一个一致的意见。一派主张给县里报讯,把人往县里抬;一派主张给家里报讯,把人往家里抬。结果两方面报讯的人都走了。我吃力地给他们讲:“乡党,我的伤势是九死一生的,不要把我往县里抬,抬到家我还可以和亲人见一面,叮咛一些话,死了也不要紧的。”偏不巧,风来了,雨来了;风也大啦,雨也大啦,有一个跳下壕沟:“先把人往上抬。”几个人跟着下来,把我背上就往村里走。这时,大路上来了一辆牛车,车上坐着一个人,跳下来把我一看,“哎呀!这不是我伙计么,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他随即给周围的人讲:“这人就是北杜镇那个李敷仁,我的老同学。”又说了我怎么办《老百姓》报,怎么办《民众导报》。经他这么一说,几个人又回村取来了木橡、木板、被子、枕头,一时就把担架绑起来。恰巧雨也停了,风也慢了,一个乡队副似的人拿铅笔写了个条子,交给抬担架的人,以肯定的语气说:“你们抬去,我负责任!”
大约走到离村子有五六里地方,从后面来了几辆自行车,边走边喊:“站住!站住!往县里拾!”担架停住了。年长的把手一挥说:“抬!抬!往北杜镇抬!”担架很快地继续往前走着,大约走了四五里路吧!前面不远黑压压又来了一群人,有五十人左右,也抬着一副担架。他们围到我跟前,有的眼泪花花的,谁也没说一句话,接过担架大踏步地向前走着。
当时村中你传我,我传你,大家都好象有了什么事似的。我到达村门口正是擦黑时节,城墙上站满了人,路边站满了人,这种乡党情意深深地感动了我!
深情厚意
房子里边点着一盏菜油灯,挤满了人,院子里边也站满了人,却听不见一个人说话,妻在炕上给我换血衣时,我设法把弟弟叫到跟前,小声给他讲:“我是被特务打了的,你沉住气。”这是我回到家中的第一句话。夜深了,房里的人渐渐地退走了,而院里老有人小声说话,走来走去。后来才听说他们把村里的几根小枪自动组织起来给我守卫放哨。
天快亮了,忽然一群学生排着队挤进屋里,学校的先生们也来了,爬到我的耳边讲:“李先生,你还认得我吧!我带着学生来保卫你来了。”我因过分地疲劳,说话有点急:“赶快回家去吧!过会儿还得保卫你们呢!”先生含着眼泪把学生们带走了。
天大亮了,太阳出来了,屋里依然站满着人。忽然有人来报讯:“县里来人了,四辆车子四把枪,已经进了村南门。”屋里顿时紧张起来了。一会儿,外面又进来人说;“快一点,人家已经到了门上了!”我说:“好!把担架先抬到院里,隔墙扔过去。”我挣扎着下了炕,大家搀着我走到大门口,我由草帽底下一看,四辆车子已经来了,离我有十几米远,凶恶地向我家门口走来。我把搀我的人使劲甩开,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大概走了十几步吧,已经走不动了,靠在一家门口喘气。张大哥看见我已经走不动了,他拉住他家门上的狗,那狗是我村中最凶恶的一只,我看见他拉住狗,就背着手走进他家。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
不停地有人来报讯:“狗日的特务,在家搜你的箱子,对像片,问你究竟到啥地方去了。我们都说人没回来,不知道”。又有人来报讯:“狗日的又说,不要紧,你们叫我们见李先生一面,李先生和专员、县长都很好,听说他遇事了,叫我们来看他o”
每当报讯的人走了以后,房子外边就有人进来问讯,总是说:“不要紧,你好好地睡一觉。今天和狗日的就是,死仗,有他们没我们,有我们没他们,大门上的狗咬不死他们,二门上站的有枪,周围墙上都有枪。”
大约是下午了吧。特务还在家里闹腾着,后来他们又到村公所去了。天快要黑了,环境更紧张了,好几个人跑进来给我说:“人家要查户口了,我看你还是走吧!”太阳将要压山的时候,苍然暮色,掩盖了我的村庄。我由张大哥家中背抄手走出来,走过麦场,走过大路,又走过南边的麦场,我实在走不动了,坐在碌碡上歇了一会儿。看见周围的人都在远远地望着我,关心着我的身体。我起身又往前走,走进“三刀客”家。“三刀客”是我村的好甲长,名叫杜有财,为人豪爽,思想也很进步,因为少年时代抡刀把子要赌博,人都把他叫“三刀客”,后来改邪归正,务了农。我睡在他的炕上,院子里又站满了人。许多人又扶着我翻过“三刀客”家的后墙,翻过倒塌的南城。大家抬起担架来,很快地拐过东城向北走去。村中的狗不停地狂吠,大家抬着我不住地跑,跑得通身是汗。
从此我们村子一百五十余家,一千三百多人对外就进入消息封锁时期。后来王维琪同志到我村中去探问我,一点也问不出什么来。特务经常到村子去,装做卖菜的,装做讨饭的,但是什么消息也探听不出来。
北进边区
为了护送我安全北上,我们的许多同志和许多朋友付出了十分珍贵的心力。
大家商定,分站送我北上,每过一站,即斩断这一段的联系,务必使这一段不知下一段的下落。我的好友康子安带短枪护送我过了泔河,头一站送我到桥儿村;夏存同志和周云同志买了驴子,身体稍强些,我骑驴北上。到峪堡村住了三几天。关中工委统战部老张下来了,他交涉好了进解放区过封锁线的关系。并带来了关中文工团演员们化装用的胡子、我以长须、草帽、便装的姿态,沿碉堡线北上,渡泾河,经常宁镇,到旬邑,再渡泾河,到了封锁线上。
渡河时,封锁线保安团董策成团长暗中派人,牵驴接渡。
渡过河,上了岸。啊!前面,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陕甘宁边区!
一九四九年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