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雪打灯
清漪
我从小就爱灯笼,爱各种鸟灯、鱼灯。然而,最喜欢的却是一种极普通的小红灯笼,它的样子像圆圆的小鼓,点上蜡烛又像一个红色的球。故乡人把这种灯笼叫“火罐灯”。儿时,每到正月十五的夜晚,我们就要举行灯赛,那情景,美极了。天上挂万点银星,地上转游串串红灯,两者交相辉映,使整个村庄充满欢悦的气氛。可是,有一年的元宵夜,天幕上却飘起了雪花。我开始有些担心,怕影响小伙伴的赛灯。实际上,元宵雪夜也是最美不过的。天上飘着纷纷雪花,地面铺着圣洁的白色,万般静幽之中,这一家柴门开了,窜出一颗红色灯笼;那一家门口闪条缝儿,溜出一个红丢丢的灯笼。这些灯笼集聚起来,窄卡卡的街道一刹时成了灯笼的世界,红火极了。当我打着自己的“火罐”灯汇进灯笼的河时,心里甜得像喝了糖水,不由得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让雪花飘进衣领里。停一会把嘴张开,把雪花吞进滚烫的喉咙。打此,我喜欢起正月十五的雪夜来,觉得它比晴朗的夜还要好得多。
五十年代初,我这个关中汉子变成了“商州客”,在丹江南岸一个小山村下乡。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又正好下雪,我不免怀念起故乡来。在故乡,今夜的雪打灯,将是何等的韵致。可在这深山大沟里……但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错了。暮色才浓,远处山顶上的松涛,敲起阵阵鼓声。就在此刻,奇迹出现了。西边的岭头,蓦然出现了一个红红的火球,飘飘悠悠,忽明忽亮。没过多久,四山都出现了这种火球,缓缓地从山上往下流。开始,我并没有明白那是什么,而房东和我同年的姑娘叶子,却唱歌般地对我说:“走,到大场去,看灯笼会。”“灯笼会?”“是的,每年正月十五夜里,各小队的娃儿,都把灯笼打到大场上赛哩!”“咋个赛法?”“先是赛谁灯明,谁的‘稀样’(漂亮),最后是碰灯,碰到底,谁的灯不灭,谁就是头名状元。”“嗬,还有这大的讲究。”
叶子和我说话的当儿,四山的灯笼都汇到庄外大场里了。打灯笼的,多是八、九岁的孩子,也有更小的,由大人引着。这时,雪仍旧沙沙地瓢落着,像是在下白色的面粉。按照当地风习,灯笼在大场聚齐后,碎娃们按大小个儿排列,由一个大点的孩子当领队,表演民间的灯舞。这种舞,虽然形式简单,却很有讲究。锣鼓—响,变成方形,又一响,变成条形。有时韬着各种花子,织成各种图案,给人以飘然的鲜活感觉。这时,只有在这时,我的全部身心都涌进雪打灯的意境里。
我在商州留下来了,一眨眼就是三十多个春秋,光看雪打灯,少说也有十多次。时间长了,我才晓得,它还和革命有着关系哩。那是四十多年前的正月,抗日战争的烽火,燃遍商山丹水。这时,蓦地出现了一个汉奸组织“毛老道”。商州百姓恨不得一口吞掉这伙人面东西。但是,恶人的势力很大。革命者便在暗地活动,以待时机。一年一度的元宵节来临了,大雪,像卷杨花柳絮一样下了好几天。晚饭过后,在一个沿丹江的小镇上,先是积谷山头,出现了一串红灯笼。一会儿,桃花岭上也出现了一串串。很快,东西南北的红灯笼,都流进了这个小镇。这小镇,是“毛老道”的巢穴,大大小小的道头,都在这儿糜集,准备二月二龙抬头起事。开始,见人们进了镇,“毛老道”还有警惕;后来一看是赛灯,才放下了心。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今晚赛灯都是小伙子,没小娃。和往常一样的是,照旧敲起锣鼓,照旧韬各式的花子。雪光灯光,交织一起。赛呀、赛呀,赛到紧火处,只听灯海里一声喊:“杀毛老道哪!”灯笼灭了,小伙子们一齐向镇中心冲来,杀呀杀呀的碱声,惊天动地。接着,镇中心传出猪猡般的哀嚎……正月十五雪打灯,把个喧嚣一时的汉奸组织消灭,这不能不说是商州山里的奇迹。一位白发老妈妈告诉我,那晚上杀毛老道,弄得白色雪地沾满了血点。老妈妈说着,还唱起了流传在民间的小曲:“正月十五雪打灯,商州山里出英雄,杀了毛老道,染得丹水红……”
自从听了这段传奇般的故事,我更爱商州山区了,也更爱商州山的正月十五雪打灯了。每年元宵佳节,特别是下雪的元宵节之夜,一看见红丢丢的灯笼,心里便升起一股庄严圣洁的情思。
呵,正月十五雪打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