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梵林
匡燮
落日被赶下山的那面去了,松针上最后一点落霞也被吞噬了。五台山的夜,黑得象锅底。只有这一豆烛光在燃烧。把无边无际的黑暗,烧出个小小的洞来。
“你去过那个寺了吗?”对面床照出一片毛边的椭圆,他盘膝坐着,像一尊安详的佛。
“去了。”我也如佛一样坐着。
“见了那个洞了吗?”
“见了。”
“那座庙好生奇怪,山门在山脚,庙宇在山腰,中间儿一条弯弯曲曲的道儿连着,野藤似的,挂着两个鲜艳的果。而石砌的阶,宽不可并行,一层一层凿上去,是刻在山的额头上的皱纹,看一眼,腿就软了。”
本来是不打算再上了。五台山虽说是佛国,峰峰有庙,山山有寺,峰高庙高,山奇寺奇,且那文殊、观音、如来、四大金刚、五百罗汉都活了似的生动,但毕竟看得多了,失去了新奇,就再净化竟也脱不了自己的凡胎俗骨。闹市中住久了,跑到山里来寻静,太静了,却又耐不得这寂寞,只切切地想家,想妻,想儿女,一颗心早又回到那花花世界里热闹去了。
上午,我在青石上懒懒的坐着不动。
“不,别的庙不去可以,这座庙还是去去的好。”他说。
“为啥?”我不懂。
“那上面有个洞,一位活佛曾在洞里面壁六年,六年,只吃过一千顿饭。”
“一千顿?一千顿是多少?”
“两千一百九十天,两天只吃一顿饭。”
“噢——!你去过了?”
“来的那天就去过了。”
我的好奇心复活了。
那道儿真的很险。忽的悬在崖外,像松松的围住峭壁的绳,忽的嵌进崖缝,像深深的井,心跳腿软,想拉住一棵山草,草却在山头上颤动,想扶住一片白云,云却在脚下轻轻地流。但终于进了庙门,却冷冷清清的,老和尚闭目静坐。不敢惊动,绕到庙后去,就见了那个洞,去地丈余,凿在凹进的石壁上,小得站不得,也睡不得。恰恰的只好盘膝面壁而已。我肃然了,这一片佛国洞天,该是一段怎样凝固的时间,那活佛也真是耐得寂寞!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么?”他的话在烛光里跳动。“不是为了他的信仰吗?”“不,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我茫然了。
“他当了活佛,却爱上了一个姑娘,常常更深人静的时候和姑娘出来幽会。一个大雪的夜晚,他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事情就这样败露了。他连夜和姑娘出逃,去寻求清朝皇帝的庇护。但是,终于没有救下那姑娘,后来,被索要回去绞死了。听说临刑时,姑娘叫着活佛的俗名,很惨。”
“他就到五台山来了?”
“是的,一来就面壁六年,六年只吃过一千顿饭。”
“噢——!”我微微低下了头。
他显然地激动了,说了许多这样凄艳的故事,末了还说到他自己。他是在那活佛主持的地方工作过,他也曾偷偷地爱上了一个姑娘,但她太美了,美的满城的人都叫她女神。但是,他只把爱死死的禁锢在心的藩篱里,也是整整六年。同在一个办公室里,却没敢和姑娘说过一句话。后来,姑娘结婚了,再后来姑娘死了,她到底不知道他的爱情,他没有勇气说出来。
说到这儿,我们俩都沉默了,静静的坐着,像两尊静坐着的佛。
那烛光还在燃烧,把黑夜烧出个小小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