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危难中的报告

路灯亮着，行人稀稀的，上早班的人们匆匆地洗漱。急急地吃早点，几家个体户刚刚打开店门……古城的黎明宁静、和谐，笼罩在温暖的朦胧中。

——东北方向一声闷响。不祥的闷响。

有人在拼命地奔跑，他叫王新平，市第四医院的护理员。他一把抄起民用煤研究所的电话：市急救站，交警八中队，交通事故管理科，市广播电视局新闻部。

有人边喊边用肩膀撞着工厂和学校的大门，他是陕西重型机器厂的干部阎玉勤，在到处寻找一部电话机。

一报警！呼救！

肢体碎裂、肝脑涂地，人与人的肉体绞在一起：

1号，女，1.58米，上穿中长豆沙色外衣，蓝底红花布棉衣，咖啡色人造毛裤。死亡。2号，男1.50米，蓝色腈纶棉毛防寒服，豆色中长裤。死亡。

8号，女，1.70米，胸前别有解放商场徽章，号码074号，12月份月票上名字“于在亭”。死亡。

10号，女，1.70米、穿滑雪衫，身装西安油漆厂饭票。无头。

15号，男，七岁，死亡。

市长袁正中沉痛地写道：

“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个教训，建议这一天，定为全市铁路专用线‘安全日’，这一天所在的星期，定为铁路专用线‘安全周’，记住血的教训。”

电报：

西安市总工会机械冶金工会：

　惊悉我机械系统多名职工，因车祸不幸伤亡，深为关切。谨向遇难同志致哀，向伤员及伤亡同志家属慰问。

中国机械冶金工会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八日，晨，六时五十分许。

载有百名乘客的“406”号十六路大型通道公共汽车，由辛家庙向城里行驶。车内黑乎乎的，人挤着人，人靠着人，可以闻到脸上的香脂味，可以闻到嘴中的烟气，也可以听见咀嚼大饼的磨擦声，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拥挤，习惯了这气味。

公共汽车由东向西驰近八府庄红旗机械厂铁路专用线道口时，适逢西安机务段“解放2169”号机车，顶着十三节车皮由北向南开过来。

这时，道班房内，一名值班人员刚刚跑完步回来正在洗脸，而另一名则在酣然大睡，路口的道杆仍旧高高地扬着。

机车发现驰来的公共汽车，立即采取了“非常”紧急制动措施。

晚了。

公共汽车被断为两截，一瞬间，乘车的人们，拥挤着、践踏着，有的人被甩出车厢，落在轨道上，也就在此时，巨大而可怕的钢铁车轮无情地轧了过来……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瞬间，四周没有一丝声息，静得怕人，静得难受，静得使人毛骨悚然。

一秒、两秒、三秒……，隐隐传出了第一声痛苦的呻吟，随着微弱的哭泣，呼救声、惨叫声弥漫了现场。

在这寒风料峭的早晨，谁会来救他们呢？

高平，十八岁，陕西重型机器厂的合同工，工龄三个月、骑车路过现场时，惨叫声将他吓懵了。他没有见过血流成河，更没有想到火车下这一片血肉模糊的惨状。他什么也不顾不得想，扔下车子就往前跑，没几步，他发现了一位遇难的女同志，那女同志睁开眼睛，抓着他问，是不是地震了，他说没有。是火车和汽车相撞了，那女同志一听，用手抱住他失声痛哭起来。

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车下挣扎着往外爬。高平一把拉出那人，见到伤势不很严重，安慰了几句，将手套递给那人堵住流血的伤口，又跑去救别人了。在车下，他抱出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女人，紧接着又拉出一个身体高大的男子……往返七八趟，他救出了七八个人，喘不上气来，手上、脸上到处是血，他成了血人。

突然，他发现一辆小拖拉机驰来，连忙将车截住，可司机调转车头想走。高平气极了，一把将司机抓住，不料，车上另外三个人跳了下来，围着他劈头盖脑一阵乱打，然后开上车跑了。

人类有人类的可卑，然而，人类更有人类的骄傲。

又一辆十六路汽车行驶过来，黑瘦黑瘦的陕西重型机器厂工人赵占西，从车上跳下来，大声喊着：“前面出车祸了，陕重厂的职工赶快下车救人！”说完，他一头钻到火车下面，抱起一位四肢折断的遇难者。紧接着，他身后响起一片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老人、妇女、学生、农民一起涌来救人！

陕重厂的工人丁玲安，拉起火车下的一个男人，可是已经死了！旁边，一个女的断断续续地请求着：“救救我……”丁玲安托起她的身体，发现她的腰部已经折断了，霎时，泪水涌出这位男子汉的眼眶，他喊住从而前走过的一个白净小伙子帮忙抬一下，而那小伙子只是看了一眼，轻佻地裹了裹簇新的风衣，漠然走开了。就在此刻，抱在丁玲安怀里的女同志，终止了她那微弱的呼吸，闭上了眼睛，在她瞳孔最后的映象中，永远地留下了一个悲痛流泪的高尚男子汉的印记。

此刻，煤矿机械厂厂长和工会主席正带领二十八人乘四部小车、两辆救护车向现场奔来；此刻，西安内燃机配件厂厂长和工会主席带四部车朝现场奔来，另有二十余名工人自发地奔出了工厂大门；此刻，省建汽车运输队的七八辆汽车，用不着任何调派，急驰出来；此刻，陕重厂长、副厂长、工会主席、医务人员——赶到现场；也就是此刻，现场自动组成了一支抢救伤员的突击队……

搬运工马随才想，八三年下秋雨，自家房倒屋塌，是群众和当地驻军在齐腰深的水中救了他一家，眼下别人遇难了，他不能不管。

过路的张建中，一把抱住一个受伤的老人，可是抱不动，他大声喊着：“过来一个活的！”将老人抬到一辆三轮车上。

情报资料员任燕，不敢正眼去看那些血淋淋的遇难者。但她没有跑掉，招呼着，帮助组织运送伤员，尽她一个弱懦女人的微薄力量。

不到十分钟，西安急救站的车由站内开到现场。

共产党员总值班医生黄崇德，本想绕过拥挤的人群，但这样就会拖延时间，而此刻“时间便是生命”，一秒钟也许就是一条人命。他索性钻火车，工作服也被划破了。他检查的第一个遇难者是女性，肋骨全部撞碎，已无呼吸心跳。跟前一个男的，一只眼睛尚能睁开，头上的鲜血“咕咕”地朝外冒，他迅速用三角巾包扎止血……止血带、杜冷丁、氧气，他和急救站的同志一起，迅速为伤员止血，减少伤口暴露，火速转移伤员，以便挽回抢救时机。后来证明，经急救站处理抢救的伤员无一死亡，在降低遇难者致死率与致残率上，他们做出了重要贡献。

抢救仍在继续。

解放军西京医院不到三十分钟，脑外科、胸外科、骨科、内科、五官科、妇科、神经科、总之所有科的二百多名医护人员汇集到急诊室，X光机， B超机一直推到病人床头。

七十高龄的眼科蔡教授，两鬓灰白的妇科主治医生吴冰，纷纷走上手术台，抢救危重病人。一名急性深度休克的重伤员，膀胱尿道破裂，左小腿开放性骨折，浑身多发性复合伤，没有血压，没有脉膊，骨盆、外阴、尿道、肛门、臀部软组织全部撕裂，耻骨分离6～7公分，盆腔里象一堆烂棉絮。就在同一张手术台上、妇科、外科、骨科连续进行了手术，将生命抢回来。

有一支歌，唱了许多年了，“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此时此地此景，想起来仍然不禁使人万分感慨。

在内科三病区，我们找见了西安市装潢材料厂财务科的出纳员，她躺在床上，脑外伤，胸外伤，看着她瘦小的身体，我们不由肃然起敬。她不仅仅是一个死里逃生的遇难者，还是一个救护者。她曾经艰难地把自己的手套和手绢，送给身旁的难友包扎伤口。她曾经不顾自己的伤痛劝慰一个满面是血，哭泣着的女人：不要哭，越挣扎伤口就会越流血，她曾经豁达地劝阻人们不要打司机。她是个出纳员，当她被送进西京医院急诊室后，又挣扎着请求旁人帮助她寻找遗失的支票，帮助她给单位打电话挂失。她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到自己的生死，而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工厂的普通职工，一个三十三岁的普普通通的善良女人。

不错，我们是说过，人类有自己的骄傲，人类也有自己的可卑。

遇难时，有人从现场溜号，有人发“危难财”拣拾财物，还有人竟当场掏包行窃。有些出事地点附近的单位，闻信后稳如泰山，其中某工厂的一名女工，身受四处重伤，而厂方在出事时不但不前去救护，事后连对伤员的护理都予以拒绝，他们声称有什么规定、条例，可是他们唯独忘记了职工是企业的主人。而陕西重型机器厂工会工作主旨的第一条便是“关心死活”，他们认为，职工为四化建设出力，工会首先要关心职工的安危，这是维护职工合法权益最起码的准则。他们的工会主席是最早赶到出事现场的人员之一，率先向西京医院提出不惜任何代价抢救遇难职工，医院需要什么就支援什么。打破劳保条例，凡是与本厂有关系的遇难者，不论是否正式职工，一律慰问，一律给予经济补助，将补助送到死者的家里，伤者的病床前，并且，为抢救人员披红挂花。同样，西安内燃机配件厂一名女工遇难身亡，厂里立即给予经济补助，立即派两名男同志陪伴丧属生活，派两名女同志做饭维持家务。

现场清理了，伤员安置了，遇难者家属得到了安抚。对于死亡人员，市公安局新城分局的公安干警们迅速进行了辨认尸体、查询尸主的工作，他们没明没黑地在出事汽车沿线走访查寻，两天两夜没合眼，终于将尸体辨认完毕，并将遇难者的财物归还其家属。市殡葬管理处与三兆火葬场组成了“12?8”后事处理小组，特别强调，所有工作人员在此期间提高服务质量，拿出最高水平。殡仪馆副主任赵俊华同志，连续值班四昼夜。为了减轻死者亲属的悲哀，尽可能使丧属感到满意，他们对残破的尸体进行了整容、缝补，对于尸体缺少的部分。提出缺什么做什么。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通过自己的双手，体现出人民政府对死者的关怀，将他们安然地护送完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

是的，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八日是一个灾难的日子，有人死了，有人伤了，让人至今心绪不能平静。但是，灾难毕竟过去了，太阳又升起来了，遇难人中已经有人完全康复，又回到这明朗的太阳下来了。这高高朗照在人们头顶上的太阳，是党，是崇高的道义，是大自然充满生命力的无限生机，在这温暖如春的阳光中，交织着无数普通人的勇气、鲜血、汗水、眼泪和欢笑。（题图王保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