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薛禄

（小小说）

陈欣明

他住的这个院子，有五、六户人家。每户人家，都有小孩儿。这些小孩儿一闹起来，一吵起来，一哭起来，像是开了一台戏。有的人家细声细气地哄孩子，有的人家恶声恶气地训孩子。而这几招都不奏效，因为这几家的孩子都娇惯了，照样哭，照样闹，照样在地上打滚儿。他呢，觉得这是正常的，世界上有了小人儿，就会这般热闹的。

有一天，张家的老奶奶找了来，说是请他帮忙做一件事。他很是疑惑，他想，他，薛禄，这个小镇上普普通通的搬运工，能帮忙做什么事呢？

张老奶奶说，请他哄哄孩子，或者直说吧，是去吓吓孩子——因为他再也没有更好的哄孩子的办法了。

张老奶奶七岁的孙子淘气得很，在地上滚了一身灰，硬要奶奶也照样滚一身灰。理由是奶奶要给他洗澡，而奶奶是先洗了澡的，奶奶不该先洗澡。对于孙子这种毫无道理的要求，张老奶奶差点应了下来……

他去了。进了屋，小男孩兀自在地上打滚儿，见他进屋，依旧闹，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他虽莽撞，心眼却是极好的，唯恐吓坏了孩子，只眼一瞪，拳头一捏，大声说：“你要再哭，再闹，我把们送你到黑熊住的地方去！”接着，“啪、啪”，朝着小孩的屁股不轻不重打了两巴掌。小孩马上爬起来，伸着一双手，扑到奶奶怀里，一边朝他张望，一边说：“奶奶，我不打滚了，我不到黑熊那里去……”张老奶奶立即不失时机地加以配合。

初战告捷。邻家大凡有小孩哭、闹，只要说：“薛禄来啦！”小孩儿马上噤了声。

小院好久是安静的。邻家都很感激他，善意地称他“恶人”薛禄。

他起初很得意，慢慢地却不习惯了，小院里没有了小孩儿的哭声，吵闹声，他倒觉得不热闹了。更重要的，这些小孩见了他，唤一声“恶人来罗！”便会远远地躲在一边。他门前的葡萄熟了，给邻家小孩儿送一嘟噜两嘟噜的，人家也不敢接，就是怯怯地接了，象受惊的小兔子，一下又逃走了。

他感到孤单、寂寞了。

岁月荏苒，不觉过了好多年。邻家的孩子长大，也有了小孩儿。他老了。

忽然有一天，他立志不再做这种“恶人”了。原因很简单：他不愿背着“恶人”的名儿离开这个世界。

有那么几天，他上街去，听见小镇上的人议论新调来一个镇长。他没在意，也没打听是谁。反正不管谁当镇长都一样。

他坐在门前的葡萄架下乘凉，费力地仰着脸，看那一嘟噜一的嘟噜的青葡萄。

“薛老爹。”有人唤他。

他应了声，扭过脸来。唤他的是个三十五、六岁青年人，正冲着他笑呢。他觉得很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青年人说了自己的名字，他摇摇头。青年人红着脸补充了自己的奶名，他一下记起来了，是二十多年前淘气的小男孩。青年人说：“薛老爹，我到你这里来，就像到自己家一样，”看见您就象看见了我的奶奶，当初你们是那么爱我。”

他很感慨，差点没掉下眼泪来。……后来才知道那竟是新来的镇长！他惊呆了，愣了好一阵儿，尔后又愣了好几天。再以后重操旧业，当了“恶人”。邻家们依旧感激他，常说些好听的话，瓜果上市常送果梨儿、瓜儿什么的。他呢，待葡萄熟了时，总要挨家给小孩儿送去。小孩儿既怕他，又馋他葡萄架上的葡萄，滴几滴眼泪，流几口口水。

（题图　插图　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