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子

陈彦

有一天，妻子从箱底翻出一条我十几年前穿过的裤子，是用两个日本尼龙尿素袋缝拢的，至今屁股与大腿面子上的“日本尿素”和“含氮量”46%字样依稀可见。这还是我当年最高级的一条裤子呢。它使我想起了一位时装设计师说过的话：人的衣着裤子是至关重要的，一条好裤子除了能把人体修饰得更加健美外，还起着点缀人物性格和高扬精神风貌的作用。因为“步位是一个人精神世界的高度外化（巴尔扎克语）”。因此，这裹腿的裤子，也便不仅仅是一块原始的遮羞布了。

在我的家乡镇安，也就是电影《野山》的外景拍摄地，十几年前，还有一对夫妻只有一条裤子的。“男人下地耕作时，女人就圈在屋里偎大炕；女人出门剜野菜时，男人就赤身裸体守在房里穷转腾。”这是摘自一个老民政干部的工作笔记。我虽无缘亲睹这条夫妻合穿的破裤子，但我却经见过更多的几乎连羞丑都遮不住的烂裤子。那岁月，只有到了年关，供销社才走进几个人来，拣那最便宜的“白洋布”扯几尺，拿回去用核桃树枝煮成铁灰色，飞针走线纳出一条又瘦又短的裤子，直穿到补丁的重量超过原裤子的几倍时，才脱去填了鞋底，就连拿薪水的干部，也十有八九常穿着屁股和双膝上补丁摞补丁的“三点式”呢。我想，穿这样的裤子，大概就与原始人用树叶遮羞相一致了，所不同的只是人类已平凡地掌握了纺织技术而已。

记不得是从何年何月何日起，先是穿得暖和了起来，冬天不有再去偎大炕，便能伸展了蜷缩得如猴一般曲弓的架子。慢慢地，就讲究了款式，首先改革了“反扫荡”裤腰。紧接着，昔日非常省料的小裤角，就由5寸逐渐放到了2尺1寸半。这种“吸尘器”式又不知流行了几时，能表现人体美的牛仔裤便铺天盖地杀进了山野。牛仔裤正红火呢，一种名叫“高吊裤”的窄筒筒又紧紧地“绑”住了山野人的腿。我看时髦实在是赶不上了，便一直穿那“中庸”的直筒裤，也好以不变应万变。不过面料的档次却在悄无声息地调整提高。

关起门站在穿衣镜前，我总感到自己很精神，线条很舒展，风采很迷人。可一走到小城的大街上，便有了一种无法抗拒的淹没感。就连街头补鞋匠也穿上了毛料“老板裤”；从乡下来的小保姆都“绷”上了紧身健美裤；至于风流倜傥的“街痞”们，穿的裤子就更是让人瞠目结舌得活象面对外星飘来物了。

“人凭衣裳马凭鞍”这句话还真是总结得人木三分呢。曾经是那样蹴头蹴脑的“乡棒”、“稼娃”，被城里人耻笑为“一麻袋高两麻袋粗”的“山蛮子”，如今潮水一般涌出去，又有谁还逊色了城里人的“油”劲儿呢？特别是一条合身挺刮的裤子，穿出了山里人发达的腿肌，迈出了山里人健壮的步履，他城里人眼红耳热得咬紧牙关扎扎实实练几年“健美功”又是咱能企及的呢？

最让我觉得踏实的是，有一天，那位“老民政”终于引见我认识了小城一百多家裁缝店中裤子做得最好地一位小师傅。他竟然就是当年那对只有一条破裤子的夫妇的儿子。当我询问起家里现在的日子时，他不无打趣地说：“裤子总是有穿的吧！”我和“老民政”笑了…

啊，裤子，你这块遮羞布，也不知自从发明了你至今，轮回了几度衰荣，反正我这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就实实在在地经历了一回呢。

啊，裤子，是这个美好时代促进了你的发展；也是你纷呈的色调款式增添了这个时代迷人的风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