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采太阳的人
——记蒲白矿务局南井头矿(报告文学)
周矢
当你听到中央电视台报道山西三交河煤矿发生特大瓦斯爆炸井下147人全部丧生的消息时,你作何感想?
消息传来时,我只觉得全身紧张,头皮发麻。恰恰是在那一天,我刚从陕西一个煤矿的矿井下归来,在那里,我结识了许多新朋友。
这里的头儿们说:只请你帮我们做一件事,请你多宣传宣传我们矿工吧,我们给他们的太少太少了,他们应该得到更多的人的认识和理解……
乍一见到这几位头儿,你无法判断他们的实际年龄。矿长李金保眼角布满了皱纹,隆起的下眼睑告诉我,这位1970年进矿的农村轮换工经历了无数井下的艰辛,可他说他才刚满40岁。我问他象他这样矿工出身的头儿有几个时,他指着身边的王继成副矿长说:“这就是一位。”在这个矿上,矿工出身的领导人占了百分之六十。
对这些头儿们来说,最重要的什么?李金保说:完成任务全不怕,只怕半夜里来电话。矿长们是轮流值夜班的,“只要生产秩序正常,夜班一般不打电话。而一旦电话铃响了,不是冒顶就是——”他没说下去,他不愿意说下去。
他是陕西省蒲白矿务局南井头煤矿的矿长。
在他之前,这里的矿长叫许田才,书记叫麻挺楠,我在两年前就认识他们。新老班子人是换了,心眼儿却一样,他们一心一意想做的就是:让矿工们高高兴兴地下井,平平安安地出井。所有这些头儿们与矿工一起下井已经成了惯例,只要上头没有人来检查工作,他们的工作地点就在井下。掘一队的队长许麦启告诉我,李矿长一周至少下四次井,有时一待就待十几个小时。作为生产副矿长的王继成,下井的天数就更多了。去年采一队工作面冒顶,李金保一听说,就跑步赶到井下指挥战斗,一直干了16个小时不换班,直到大家安全撤离矿井为止。
我在井下认识了采二队的技术员,名字叫景志毅,我约他到我的住处来聊天。他告诉我,他们采二队有一次上中班,因为客观原因,直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升井,一位干部看见了,就大声吆喝他们立刻升井,恰巧王继成副矿长走到这里。王继成把那干部拉到巷道一边,批评他说:“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我们有什么资格指责矿工们?没有他们,靠你我能把这些煤挖上去!”景志毅说,王矿长说得很低,很深沉,那声音差一点都让他流泪了。
在这样的头儿带领下,这个矿从1986年8月投产,只用了三年多时间,到1990年就达到了30万吨的设计投产指标,完成了30.5万吨。不仅如此,去年,南井头矿是西北四省区6个矿务局中最好的单位之一。1986年获得能源部爆破器材管理标兵,1987年获全国煤矿安全系统先进安监处称号,1988年达标能源部二级质量标准化矿井,1989年中煤总公司授予职工生活福利管理设施达标矿,1990年又达部一级质量标准化矿井。他们曾创造过927天安全无死亡纪录,离千日安全只差72天了。
可李矿长、刘书记、王副矿长他们一致对我说:你来了,我们热烈欢迎,可是不要宣传我们。不是怕树大招风,只觉得我们给矿工们的太少太少了。请你帮我们做一件事,多宣传宣传我们的矿工吧,他们应该得到更多的人的认识和理解……
这里的一位全国劳模说:俺没文化,俺天生就是个挖煤的。你叫俺坐办公室,俺坐不了。可是他正患着二期煤、矽肺病……
我无法把这位全国劳模与一般的矿工区别开来,除了他有一个大鼻子以外我再找不到别的特点了。也许正因为这鼻子,他吸进的煤粉特别多,挖煤26年,如今成了二期煤、矽肺患者。
可他至今还在井下。
矿长下了死命令:看住许麦启,不准他下井。可他还是往井下钻。二期煤、矽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走向死亡!1965年同许麦启一起下井挖煤的伙伴们,如今全部上井了,井下只剩下他一个,可他还在挖。
他是南井头矿采一队的队长。他这个队从建队以来只出过4次小工伤,擦破点皮什么的,无一死亡,是全矿的安全先进队,先后曾获得过37次奖励。
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找他采访时,他只会笑,笑声中还带着时断时续的轻声咳嗽。问他为什么不退到井上来:“不是说,你如今不下井,工资一分也不会少么?”他笑笑说:“俺没文化,俺天生就是个挖煤的。你叫俺坐办公室,俺坐不了。再说,俺也习惯了,俺离不开那些早晚都在一起的伙伴们……”
这是实话,在井下,一个队就是一个整体。而南井头矿的每一个采煤队每一个掘进队,都是一个凝聚着奉献精神的群体,无论什么人进入这样一个群体,你必然要被感染,被升华。
王双喜就是这样成为先进生产者的。
说起王双喜,全蒲白矿务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曾经是这个局的一霸:打人动刀子,偷人耍流氓,没有他不会干不敢干的。他老子气坏了,用绳子捆了他的手拉出皮带没头没脸地抽,他一声不吭,由老子打。老子抽累了,呼哧呼哧坐在凳子上喘气,他却闷闷的问一声:“完了吧?”转身就走了,还去打架干坏事。因为这,他被判了七年徒刑。出了狱,矿务局的领导要求下面的矿长们接受他,连问几个矿都没人敢接,最后到了南井头矿掘四队。
掘四队的书记叫杨忠全。
杨忠全告诉我:“我不怕捣人。我们这里每一个队都是一个集体,一个改造自然也改造人的集体。王双喜捣么?好,我让你带班,当临时班长,交给你的全是职工子弟中的刺儿头!王双喜当头儿,你别说,还真行,头一个月评掘进尺度,王双喜班得了第一,以后月月都是第一。别的班不好伺候的人,一到他班里,全是好样的,你说怪不怪?”
王双喜说话的时候,两只手不停地互相扭着,那一对豹子眼一点儿也没有凶相,倒显得脉脉含情的样子:“咋说哩。他们服我。我说,你捣?你还能捣过我去?我比你会捣!有一回分活儿,是清渣,又脏又累。有一位斜着眼瞪着我,还骂人。我一看二话不说就扑上去了。”
“打了一架?”
“没。扑上去,他让开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坐下来,就同他说我的教训,我的过去。把他说哭了。就这样,我拿起铁锨,带头干,他就跟着也拿起铁锨了。”
开头的时候,有一回打回风巷,斜坡,30多米全是页岩,一放炮就冒顶,一冒就七、八米,又是裸体巷道,不支撑。架棚没人敢去。杨忠全说:我上。队长,副队长全上了,再加上一个王双喜。四个人干了20多天,那才是时时刻刻等着挨石头砸哩。结果王双喜一直干到底没耍一丝一毫熊。全队对他另眼相看了,成了先进生产者,又升了掘四队的副队长。真是有什么样的集体就出什么样的人才!
我用矿灯照他的脸,只看见一团黑煤上闪着两个白眼仁儿。我说:伙什,你在想什么?他说,你问我么,我啥也没想……
由王副矿长打头,刘铁民书记断后,我们一行人下了井。不知道一共是多少级石阶,只记得我的脚被矮了十八回,穿过一条一条黑幽幽的巷道,路便越走越窄了。到后来,我们不得不弯了腰从钢质支撑中钻过去,再后来,我们只好手足着地在溜子一侧爬行。
终于,我们到了工作面上。这里是炮采工作面,大约刚放过炮,里面的烟还没除尽,脚边的溜子哗啦啦不停地响,全身满脸乌黑的矿工,正手握铁锨把轰下的煤块铲到溜子上去送走。为了我们的安全,王矿长一声令下,溜子全停了,矿工们不顾脏不顾湿,就地坐在了煤堆上,有的索性躺在煤堆里休息。我知道,就在这80米深的地底下,每个坑道里都有这样的矿工在挖掘着。
我走到工作面前,被王矿长一把拉住了,说只让远远看一眼,前面没有支撑,太危险。可我明明看见隐约的矿灯光中那里站了三四个矿工正在工作,难道我的命就这么值钱?王矿长臂力很大,我拗不过他,只得退下来,凑到一位蹲着的矿工身边,问他:“伙计,你这会儿想什么?”
他一怔,说:“问我么?我啥也没想。”
我俯下身,用头顶上安全帽上的矿灯去寻找他的脸。我只看到一团乌黑的石头,石头上有一对闪着白光的眼仁儿正盯着我。看着他全身乌黑,我突然想起上午参观他们宿舍时看到的雪白的床单,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宿舍全部实行了公寓化管理,床单、被褥全是公家的,定期免费洗刷。每一层楼都有洗衣间、电视室、游艺室、阅览室,还有探亲房。我还参观了工作服公管处,矿工们上了井,把脏工作服交到公管处,把洗净补好的净衣服领出来。据刘书记介绍,仅此一项,就投资6万元,买回了大型洗衣机和烘干箱。还有食堂,一天24小时供应热饭。据说有一回矿工们升井迟了,食堂没了热菜,为此李矿长还发了脾气……
是的,矿工们如此辛苦,作为矿上的头儿们,无论怎么操心,他们总觉得没有尽到责任。这一点,没有下过井的局外人是不会知道的。当我们升井后坐在全天供应热水的浴池中搓洗我的黑脸黑手时,我看见身边一位青年矿工正用一块黑色的软橡皮用力搓他的指甲,这时我不由得又想到在井下看到的一个一个黑人。正是这些全身乌黑的矿们,在没有一丝光亮的井下,为千家万户不缺少光和热:一刻不停地在开采着,挖掘着,他们确确实实是一群开采太阳的勇士!
于是我在心里祈求:给这些开采太阳的人们,送去一个温暖的太阳一颗温暖的心吧。难道他们不是最有资格享受太阳的光泽的英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