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散文）

叶平

极陡峭的坡地，是浅白的颜色，象面镜子，挂在山腰。路面斜斜的，只一脚宽窄，走时脚要紧扣着，或抓住草径。到场边，有狗飞扑过来，朝霞里似云影掠过。女人用棍拦住，柔声地骂着，象骂自己孩子。男人相跟着，大冷天，只穿两件单衣，身子缩成弓形，眼睛笑作一条线。进屋去，有火燃得很红，是腊月里天气，屋里有了过年的滋味。

板凳面象半轮残月，腿是两个木叉，轻轻地坐了，不时有吱哑声，丑而幽默。房是新的，墙只垒到一人高低，上部挂着草帘，在风中颤着铜的韵律。柱头赤条条站，很有力度。上面挂三、五吊野味，凝着新鲜的血迹。

女人把孩子塞给男人，开始做饭。火炕边沉默着，男人一直在笑，却不出声。孩子很小，身子软软的，男人抱着的姿势极生硬。十四五岁的一个女子，杏核儿眼睛水汪汪的盯着火苗，脸颊似七月的彩霞。细长的手臂从水红棉袄里露出来，不时用手拉着，却总是盖不住。

火之上是吊罐，水响煮着，很快就腾起热气。女子脆脆地喊声：嫂嫂，水开了！女人应着，端半个葫芦，腰身闪闪走来，雪白的面蛋就落进了沸水里，旋即又从水底浮出，银银的一层。女人小声说：好啦！便盛进碗里，筷子在围裙上擦擦，羞怯地说：吃吧？

有粗犷的声音炸在门外，猎枪一闪，进来一位彪悍男人。女人递给一碗元宵，男人笑笑地接住，大口吃尽。

孩子突然笑出声来，母亲便用额头狠劲亲那张嫩脸。拿枪的男人就说：走吧？去山上拣个野物，让女人给娃儿长点奶水。男人揉着手，眉头挽着疙瘩。女人说：去吧！娃儿今天尽笑，怕是有运气哩！男人取了枪，叫上那狗，出了门。

太阳很暖，房侧有厚实的草叶，女人坐在上面，给孩子吃奶。那女子在学补一件旧衣。

山湾里，有很响的兹兹声。板搭的平台上站一位赤胸裸背的青年，他舒展双臂，把大刀锯高高地提起，地上的那位，又使劲拉下去，老远看去，象是在争夺一根银钱。

太阳偏西时，女子朝山湾喊着：哥哥，吃饭啦！声没有了，汗水立即从身上涌泻出来，仿佛从水底浮出。稍矮的一位，从女人怀里抱过孩子，汗落在孩子脸上，流进嘴里，小舌头伸出来蠕动几下，脸上就有了一个苦涩的表情。高大的一位，从地上拣一根狗尾巴草，在孩子脸上痒痒，桃花样的脸儿抽动着，丑陋又美丽。

饭是玉米粥，里面滚着拳头大的洋芋，两个青年一碗碗吃下去，到第五碗才放下筷子，然后把火燃大，边烤身子边逗惹那孩子。

天黑净，男人提三只野鸡进门来，女人喜悦地接住，拔毛开煮。

一家人在火边烤着，男人问过两个弟弟，吩咐说：明早天不亮把方好的料滑下沟，吃过饭，拉到镇上，买给木材加工厂，再进县城买油盐醋、门神、炮火，小妹和孩子的新衣。女人补充说：兄弟俩苦了一年，也各买一套衣服，你也买件上衣。男人同意了，却执意不给自己买。要给女人买一件。

吃完野鸡肉，弟妹们去睡了，男人和女人商量着明天做挂面、杀猪的事，说今年要过个富年。风声里，卷来一些雪片。看时，山野已经银白。男人说：坐雪了！女人很惊喜：明年有好麦子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