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帼丈夫
——甘春凤和她的女子步枪班
(报告文学) 夏坚德 吉三
1986年9月。陕西省商州市。
上午10点,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爆竹声。一街两市的居民全从家里、店铺里跑了出来,他们远远看见街那边驶来一辆卡车,卡车头里偌大一个红色的“喜”字,车上一条大汉正高高扬起鼓槌朝身前那面大红鼓击去,“咚”的一声,引来一阵锣鼓齐鸣,震人心弦。人们踮起脚尖,看清了车上有一男一女,胸前都戴着红花。车驶近了,车上戴花的却是一对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女。大家不由得在心里笑:这大的岁数办喜事,还值得这么——但且慢,那击鼓的大汉这时已放下鼓槌满脸喜气地对人群大声喊道:“嗨!这两位就是周丹红的爹和娘!”
原来是这样!周丹红,早上广播里说了,汉城第十届亚运会上,周丹红以588环的成绩,破亚洲步枪3×20纪录,荣获个人冠军。周丹红是我们商州人的骄傲!于是一街两市的人围了这辆车,全都使劲儿欢呼鼓掌起来。
周丹红是陕西商县人,自打参加陕西射击队,连连出成绩。人们说,这个才20岁的陕南女子,咋就这么能呢?
这秘密,要向她的教练打听才行。
“周丹红的鼻子被打穿了”
周丹红的教练姓甘,名字叫甘春凤。
1983年春季的某天,甘教练在修枪。队员李霞急急慌慌跑进办公室,喊:“教练,周丹红的鼻子让朱凤玲打穿了!”
甘教练一听急了,拔脚就朝楼下跑。
李霞说,朱凤玲的枪走了火,一枪打了周丹红的鼻子。甘春凤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冲射击场。奔到现场,只见丹红一只手捂了脸,鲜血正顺着手脖子向下流,一条胳膊全红了。甘教练二话没说,立即命令:叫车!上医院!
周丹红不但没流一滴眼泪,眼睛还在笑。子弹从鼻梁右边打进去,钻进上颚,留在了里边。丹红捂着鼻子说:“我没有事,我没有事。”一张口,血顺着嘴巴流下来。
甘教练对我们说:“从那时起,我就料定了,丹红一定会出成绩!”子弹是翻开上嘴唇从里面取出来的,多亏是小口径子弹。丹红打针过敏,连麻醉针也没打。她到底没流一滴泪。
周丹红真是只要枪不要命的巾帼丈夫。参加第11届亚运会,丹红怀孕了。为了不失去机会,她硬是不告诉别人,咬着牙和大家一起跑步苦练。有谁知道她暗地里流过多少汗,咬断几颗牙齿?可女孩子们在一起,秘密还是没保住,她被送回西安了。一到西安,她一刻没停,立即住进了医院,第二天就做了手术。稍事休养,她又急急赶回到北京,硬要参加锻练。结果在11届亚运会上夺得了一个团体冠军,一个团体亚军,一个个人第三名,金、银、铜三个牌子全捧走了。
周丹红的名字如今在全国早已家喻户晓了。单说国际比赛,1986年汉城第十届亚运会3×20以588环破亚洲纪录,个人冠军;1987年第六届亚洲锦标赛3×20以663.9环获个人冠军;同年,西德慕尼黑世界杯以596环夺得60发卧赛银牌,瑞士苏黎士世界杯又拿了两个团体冠军;1991年墨西哥世界杯赛再获得60发卧射第二名,瑞士苏黎士获弓弩世锦赛团体亚军……
周丹红今年25岁,正在北京集训,准备下一届奥运会夺冠,我们没能采访到她。她给甘教练的来信我们却有幸看到了。她说:“看到芮青焦头烂额的样子,我下定了决心不要孩子,至少现在不要。我还年轻,我要在射击场上再创好成绩。”
“我还是想当个好主妇”
比起周丹红来,芮青却是另一个类型。芮青是江苏人,今年28岁。虽说芮青和周丹红的血型都是B型血,在聪明灵活上同样的出众,在对待生活上却各有各的想法。
1988年11月,芮青带着身孕在全国锦标赛中以588环的成绩夺得了第二名,之后,她便安心地等着做妈妈,再不去动枪。芮青的丈夫叫李朝阳,这个夺得过全国六运会冠军平超世界纪录的伟丈夫极爱他的妻子,但更爱妻子的事业。1990年元月,全国正在为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的召开热火朝天地做准备,当时芮青的小女儿李芮才6个月。为了女儿,她想放弃这一次比赛的机会。正在这时,甘教练来找她了。
甘教练说:“芮青,这一次机会难得,你可不能放弃!”
芮青正坐在沙发上给6个月的小李芮喂奶。她深情地盯着怀里吃得正香的小李芮,半晌才慢慢说:“我舍不得孩子。”
教练说:“你把奶断了吧,今后这样的机会,可不易得了。”
芮青把孩子从右边换到左边,接着喂奶,只不说话。
坐在床边上的李朝阳忍不住了。“你会后悔的。”李朝阳说,“你放心,咱雇个保姆,再买全世界最好的奶粉喂她,买雀巢奶粉,行不?”
“不!”芮青说,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但李朝阳心里自有主意。过了几天,李朝阳请来了朋友林波,林波开着一辆摩托车。朝阳没给芮青说,拿件军大衣把小小的李芮一包,坐上摩托车就一直开到了父母的家里,把小李芮交给了爷爷奶奶。
芮青练完三小时靶,来不及脱去沉重的皮质射击服就往家跑。她想娃娃一定饿哭了吧?回到家一看,娃娃不见了。她那个哭呀,眼泪顺着射击服的领子淌,流到床头上,床单湿了一大片。突然,她发疯似地跑出门去,要去把她的小李芮接回来。刚一出门,一头撞着了李朝阳。她“哇”一声放声大哭,软瘫在李朝阳的怀里。
第二天,第三天,朝阳每天按芮青的“命令”回一趟家看孩子,每次回家转来,朝阳都笑嘻嘻地告诉芮青,孩子吃得好睡得香,让她放心做参赛的准备。好容易等集训告一段落,芮青匆匆赶回家去,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小李芮哭了两夜一天一口不吃不喝,当时把小眼泡儿都哭肿了。芮青说:“我还是想当个好主妇。十一届亚运会夺了团体60发卧射银牌。孩子可吃大亏了。”
“教练,你等着看!”
还是第十届亚运会前夕,芮青与丹红一起先到北京后到丹东集训。当时芮青咳嗽得厉害,还咯血,找随队医生赵大夫一检查,说去拍片;片子一拍坏了,左肺发现两个钙化点,结论是肺结核。十届亚运会迫在眉睫,芮青岂能放过这个机会?她恳求赵大夫给她保密,再三保证每天按时来打针吃药,就差给赵大夫下跪了。赵大夫被她感动了,果然跑去对甘教练说,芮青是支气管扩张引起破裂,请甘教练减少芮青的训练量。甘教练不知内情,劝芮青坚持早跑步,说:“跑不快就慢跑。”芮青真是有泪往肚子里咽呀。她跑一步颠一下,颠一下胸口就疼一下,疼一下她就咧一咧嘴皱一下眉头。要知道,那一阵她连深呼吸一下胸口也痛,何况跑步?她硬是忍了。
到了丹东,她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名额分配下来,丹红参加亚运会,她被指定参加在民主德国苏尔举行的第44届世界锦标赛。世界射击好手如云,拿个名次谈何容易?而亚运会呢?按芮青当时的成绩,夺金牌犹如探囊取物。加之由于政治和外交的需要,同在一起集训的运动员,参加亚运会的待遇就是比参加世界锦标赛的要好得多。芮青心里那个难受啊!她总在心里问:命运对我为何这么不公平?
就要“分项”了。在丹东射击场举行的世界赛与亚运会选手对抗赛开始了,芮青端起那支沉甸甸的气枪,她心里十分的不平衡。
“准备——”裁判员的口令响了。
芮青端枪就射,一股怨气全发泄在子弹上。“叭叭叭叭叭”一连五枪。
报靶的结果是:9环,9环,8环,9环,9环。
五枪跑掉6环!
不能让芮青这样打下去!这不是芮青平时的成绩!站在芮青身后的教练甘春凤心里这样想。
她轻轻地叫道:“芮青,你下来。”
芮青倒提着枪含着两行泪水慢慢走到了甘教练身边。
芮青人长得相当漂亮,和周丹红简直象一对亲姐妹,至今我从照片上分不出她俩来。芮青有一头漂亮的披肩发,平常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脑后,到比赛时,便用一根皮筋绑成一个马尾巴束在脑后。这当儿甘教练把芮青叫下来,信手就解开了那根橡皮筋,用五个手指轻轻梳理着那一头的“瀑布”,一边轻轻地说:
“芮青,你这一向身体不好,我对你照顾不够。你要埋怨,要有气,就冲教练发吧。”芮青不说话,只低了头,但眼眶里的泪水愈积愈厚了。
甘教练说:“芮青,我知道你没能参加亚运会,心里有气。有气,你就痛痛快快对教练哭一声。哭吧,哭出来你就轻松了。”
芮青牙齿咬着嘴唇,还是不说话。但她的身体在教练的抚摸下微微颤抖起来了。
甘教练仍旧慢慢地用手指给她把一根根头发理顺,再说:“教练最理解你,在丹东这儿,人家礼拜天都休息,可你没有休息一次。每回星期天,整个射击场静悄悄的,就我们两个人,那个静呀!想想是难受。还有在北京那么多天,你没能上过一次大街。人家去大连玩,你也想去,是教练没让你去。教练让你吃了这大的苦,结果却——”
芮青再也忍不住,“哇”一声,趴在甘春凤的怀里哭出声来了。这一哭,就象洪水开了闸,只一会儿,甘春凤胸前的运动衣湿了一大片。
甘春凤任她哭。她摸出一块手帕来给芮青,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轻声地给她讲世界锦标赛的意义,打好这次对抗赛的重要性,说着说着,甘春凤的眼泪也流在芮青的头发上了,芮青的头发好象清晨的小草上铺了一层露珠。
哭完了,擦干眼泪,芮青把“马尾巴”头发一甩,说了一句话:“教练,你等着看!”轻松地上场去了。
气枪射击一共打20发,发发满环是400环。芮青前5发丢了6环,哭过之后又连击15发,结果以391环一场两个队里打了个第一,后15发子弹一共只跑了3环。就是说,打了13发满环,三发9环。
好一个芮青!
“我是女儿身,男子命”
但有几个人知道甘春凤陪她的学生哭过多少次呢?又有谁知道,甘教练自己又流了多少辛酸泪?
甘春凤是广东中山人,今年整整50岁了。因为父亲是黄浦军校毕业的军官,使她参加射击队后受到了种种牵连。且莫说人不了党,每当省、局领导来射击队视察,队上就要指定一个队员监视她,那原因很简单:她手上有一支射击步枪!而甘春凤对此却根本不知道。直到这个和她同舍相处多年的女友与她分手时,才告诉她:我是监视你的,甘春凤这才如梦方醒!
1958年,甘春凤在西安女子一中上高一,是中学女子篮球队的队员。学校还有个射击队,就和她们在一个场地练瞄准,她时常去摸人家的枪。那时候,她刚刚17岁。记得一个星期天,学校射击队去八仙庵附近的三中练实弹打靶,她恳求体育老师带她去,就去了。又照顾她打三枪。结果出人意料,她打了两个9环,一个10环,名列射击队第一,从此就成了射击运动员。
到1958年,省第三届运动会上,她一举破了省上的纪录,10月便成了省射击队的正式队员。1970年,射击队被解散,她和她的丈夫省摩托车队的运动员傅怀涛一起“下放”到兴平县陕西柴油机厂,一个当司机,一个当仪表工。1978年10月,省体委主任田德霖、省体委政治处处长孟沙君二人到这个厂找到他们,把他们又调回西安,从那之后,甘春凤成了省射击队教练。
甘春凤带出的第一个队员就是芮青。1986年5月芮青首次出国就以595环破亚洲594环纪录,获得在波兰斯鲁普斯科举行的世界女子射击60发卧射第二名,1987年又以391环破亚洲390环纪录,获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世界杯赛个人冠军,1987年再获亚洲锦标赛60发卧射亚军,1988年参加蒙古乌兰巴托国际赛,夺得两项个人冠军,一项亚军……
除了芮青、周丹红之外,甘春凤还有一个队员叫李丹,在西德破过亚洲纪录,在瑞士和队友一起夺得两项世界杯团体冠军,第六届亚洲锦标赛获一项团体冠军一项个人冠军。眼下正在训练的四名小队员,最年轻的只有15岁,最大的叫杨丽红,也才19岁,在受训不过一年之后,杨丽红就在广州九运会以596环平世界60发卧射纪录,得了个冠军。
1986年至1990年这5年间,甘春凤的几名女弟子进了国家队,她也调至北京射击场担任女子步枪主教练,常年不能回家。我有幸看到傅怀涛写给甘春凤的两札来信,共有上百封(他们规定,甘春凤每周日在北京发信,傅怀涛每周三在西安发信,每人每周一次,从未间断),那些信真是如泣如诉,试摘一封如下。
这是老傅1986年4月21日中午写的:
“……每当我送走了您返回家中,一种无限的孤独感使人难以忍受,……人去楼空……无限凄凉。……我为什么每天久久不能入睡?我在想,您在靶场辛勤了一天,业余时间在干什么,想什么?……我知道你不让我吸烟是为我好,但我处于这种孤寂之中,只有吸烟才能减少我的烦恼和对你的思念……我彻夜难眠,苦苦地在度那漫长的日月,我盼着您回归的那一天……取得成绩,我高兴。高兴之余,我又恐惧。我怕您有了成绩又会更多的离开我,离开孩子们……我总是强装笑脸,为的是要您走得愉快……”
看来,甘春凤是个“硬心人”。她不仅远离了丈夫,远离了家,远离了年迈的父母,她还把儿子傅明忠和女儿傅明延送到远离父母的兰州军区射击队去当队员。1987年11月,她带队员到广州参加六运会,当时,年迈的父亲是肺癌,住在肿瘤医院,老母亲因心脏病住在红十字会医院。甘春凤一个上午跑了两个医院给父母辞行。父亲说:“国家的事是大事,你走吧。”母亲说:“我知道留不住你,这里有怀涛和你弟弟,你放心去吧。”下午四时余,她含着眼泪由老傅送上了去广州的火车。
甘春凤真的心硬吗?她说:“若不是老傅,我这个家是什么样子,我真不知道。我是女儿身,男子命,就这样。”她确实不管家,她把全部感情都给了她的队员了,她自己说:“我从不严厉批评队员,我对她们比对女儿还亲!”甘春凤的小儿子傅明宏颇有意见地对我讲:“我都抱怨过多少次了,妈妈给射击队员的母爱,比给我们的多得多!”
这就是这位全国体总委员,全国射击委员会委员,开创“夜训”“盲训”先河的国家射击队女子步枪主教练,被中央和国务院批准为有特殊贡献的专家甘春凤的家庭生活。
“死也要戴着国徽死”
1986年仲春。
芮青与甘春凤同机到达罗马尼亚,下飞机时才发现,她们的行李箱发错了地方,又运回到北京去了。她们都穿得很单薄,芮青只穿了一条裙子。她们是去参加在民主德国举行的第44届世界射击锦标赛的,到罗马尼亚为了适应时差。
不料在当天晚上,这里发生了大地震,里氏6.8级。
这时是凌晨一时,大地忽然震动起来,甘春凤被这阵震动惊醒了。屋子在激烈地上下跳动,桌子上的东西顷刻间全滚到了地上。她头昏,站也站不住。他听到一阵怪响,墙壁立即裂了一条缝,又一声,又裂一条。缝越裂越大,宽处可以伸进一个拳头。她试图挣扎到门口,门却拉不开了。
甘春凤想:是地震,今天要死在罗马尼亚了。
想到死,她看看自己。不行,得穿上衣服死,不能这样不体面地去死。她胡乱摸到自己的衣服,手忙脚乱地穿好,躺在床上,平静了呼吸,等房顶塌下来。
刚刚躺好,她又猛地跳了起来。我是一个中国人,要死,也不能丢了中国人的脸。她急忙在地毯上摸索,终于,她摸到了那枚滚落在地上的、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
她松了一口气,把国徽絮带套在脖子上,重新躺下,又把国徽放正在自己的胸前,然后拉过床上的床单,从脚蒙到头。
她的心完全平静了。现在就是真死了,她也不怕了。
奇怪的是,地震却停止了,房没有坍,屋顶没有落下来,她耳朵里却听到几个女孩子一齐叫她的声音:“教练!甘教练!”
是她的孩子们,是芮青她们在叫她。她不能死,她应该和她的队员在一起!她猛地跳起来,冲向门口。
不知怎地,门竟一下被拉开了。电梯失灵,她从楼梯跑下去,一口气跑进院子。芮青一下子扑上来,把她搂定了就哭,她也泪如雨下了。
她和她的队员们就这样搂着坐在庭院的石凳上,下雨,天气骤冷,在零度左右,她们一个个冷得直抖。她抱定了芮青,不让芮青上楼给她找毛毯,她哽咽着说:“别动!要死,我们娘儿俩就这样死在一起!”
我问甘春凤到底图了个什么,她淡淡一笑,说:
“就象你们作家画家一样。看到孩子们出成绩,就好象看到了自己的作品,这就全有了。”
说得多好!
这就是甘春凤和她的射击运动员们的故事。
(标题书法 薛瑜阳)
甘春凤和她的队员1986年在德国参加世界锦标赛。
左起:甘春凤 芮青 周丹红 梁群
刊头设计赵国明
责任编辑 周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