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散文）

毛锜

十月，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十分惬意和温馨的月份。

小时候老师讲《诗经·豳风》，什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那里面所说的夏历九月正是公历的十月啊。那歌儿我想象必是先民在稻谷飘香的打谷场上哼出来的，在预示着金风已动，霜露即降，妇女们该动手剪裁衣服了。

然而，在我少不更事的童年时代，每当十月，大自然日历呈现在我面前的，却是最绚烂多彩的一页。学校每到这个当儿总要放一两周短短的秋假，说是让学生回家去帮助秋收，实际上那个年龄，“七岁八岁惹的猪狗嫌”，究竟一个毛孩子能帮大人干些什么呢？所以，与其说是帮助秋收，还不如说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返朴归真”的机会，让我们回归到大自然的怀抱里去乐合几天罢了。

五陵原上的十月可真美哟，丹如枫叶的柿林里圭起一串红灯笼般的柿子，令孩子们馋涎欲滴；皂角树上缀满了一排排类似“藏刀”的皂角，让妇女们遐想翩翩。庭院里的枣子、场畔上的辣椒和秋野里的荞麦、高梁，全都被秋天的骄阳涂染上一片深深的大红，有的甚至红得发紫发黑了。十月是收获的季节，一切都是成熟透亮的颜色。在人们普遍享受着这丰收喜悦的同时，似乎年轻人播种的爱情也成熟了，我曾从他们的眉宇间看到那种隐藏不住的秘密和欣悦。

那时节，我最舒心的差事是看秋场。套用美国著名作家塞林格那部《麦田守望者》小说的题目，我就是一个秋场的“守望者”。我躺在谷香沁心扑鼻的糜谷捆上，优哉游哉地看着云淡风清的蓝天，神望天际，作悠悠遐想。只觉得一年四季中，唯十月这个当儿，天分外地蓝，云分外地白，山分外青，水分外秀。再加上时不时的鸽哨悦耳，雁阵横空，都给如此美好的大自然增添了无限的诗意和情趣。纵览山川怀风抱月，尽享美妙绝伦的天籁之美，诚童年最大快事。有时候兴致来了，还要哼几句有上调没下调的曲儿：九月里来九重阳，姑娘头上菊花黄；十月里来十月一，家家户户送寒衣……

别笑，那年月穷乡僻壤没有时髦的“流行歌曲”，只好哼这些不知从那儿听来的劳什子自娱自乐了。

十月，在我们村子东边早已干涸了的萧河河道，还有一大令人陶醉的景色，那就是“一去二三里”，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丛。一到十月，浑然是一片如霜似雪的白茫茫芦花。那儿因为离村子较为偏远，地老天荒，人迹罕见，因而便自然成了狐兔出没，禽鸟栖息的野生动植物的自由王国了。我小时候，胆子很小，虽说对那一片十分诱人的芦花心向往之，但也只能采取“登高望远”的办法，远远地瞥一眼就是了。有一次，我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斗胆地闯了进去，不料这鲁莽的一举顿时惊扰了那里的安宁。忽然，一只洁白的丹顶鹤，腾空而起，掠过我这位不速之客的头顶，冉冉飞去。那令人又惊又喜的一霎那的景致，可真是太漂亮、太绝妙了。至今回味起来尚觉遗憾，设想我若象外国那位“牧鹅少年”，渐渐和它亲昵并建立一种信赖感情，那也说不定会有机会爬上它的背，一起远走高飞，浪迹天涯，作庄子的“逍遥游”，就类似今日动画片里阿童木那样神气，那该是一则多么美丽又充满浪漫情调的童话啊！我要说，那是带走我少年梦幻的一瞬，也是我永生难忘的一个画面，这画面在我后来读唐代诗人刘禹锡一首咏秋诗时，不断地在我记忆的屏幕上闪现。从而我把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告别了童年，也告别了童年的十月，当我进城读书的第二年，就迎来了全国的解放。十月仍是十月，然而“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这十月是五星红旗升起的十月，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十月，是激情沸腾，歌声如潮的十月。迎来这个十月，对当时动辄有失学之虞的我这个穷学生来说，不啻是迎来了生命中的春天，那心境可真正是“我言秋日胜春朝”了。五十年代，我又忝作地方报纸的一名记者，差不多每年十月，喜逢国庆大典的日子，我都有幸佩带上彩色缎质的“记者”佩条，通行无阻地率先到广场去，去采写和检阅那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那是一条彩色的河流，欢腾的河流，载歌载舞的河流。彼时彼刻，当我每每伸长脖子仰望彩球飞腾的天空时，便觉得秋日的晴空不单是往日的恬淡雅素了。而是十月的阳光分外娇，十月的秋色分外浓。

天下的事情真有凑巧。说起这十月，在我的生涯中还有个有趣插曲。七十年代的某一年岁末，我的孩子象一只小鼹鼠似的钻在我那杂乱无章的书堆中，抱着一本《万年历》，一页一页的倒翻过去。翻呀翻呀，他忽然转过头来问：“爸爸，你的生日是哪一天？”我不经意地回答：“九月二日呀！”他听了又埋头横一看，竖一看，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地突然惊喜的一跳说：“刚好是这一年公历的十月一日。”我禁不住诧异说：“真的，让我看看。”我接过来一看，果然不错，正是“童言无欺”。接着孩子便兴奋地宣告：“这下好了，今后每年十月给共和国做生日的时候，就连你的生日一并庆贺了！”兴许正是因为这个“巧合”，在我们家里唯独我的生日，大家记忆最清始终忘不了。但说真的这以后给我做生日的机会却难得有一次，一则是那年月不时兴这一套，再则是十月“万家同乐”的喜悦，早也把一切都淹没了，端的如一句俗话所道：“高兴地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十月，云淡风清的十月，金风送爽的十月，充满诗意和激情的十月，你给我带来了多少温馨的记忆，美丽的遐想和激扬的情思啊！最后，让我从心灵里发出一声呼唤：“我爱你啊，十月！”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