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试

李佩芝

那个日子已经过去很远了。起初的念头很朦胧，对于自己的人生和命运毫无把握，只想在作中寻找一点乐趣，寻找一点支撑自己灵魂的东西。

不是初试锋芒的信心。不是探索自我的价值。今天想起来依旧有些困惑，怎么那念头就变成铅字了呢？

那年，我在学校里教书。我们成天高唱着和亲爱的学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的战歌。唱完了就眼睁睁送他们上山下乡改造灵魂。学生学得没劲，教师教得没劲。有天晚上睡不着，突然想起下乡去看望学生的情景，心想着学生的前途，不知怎么搞的就想象出一名扎根山乡的女知青，如何献身教育事业。自己感动了自己，心里有种美好与崇高，便起床涂涂划划，第二天一大早寄给了市文化馆。

那时写文章刚刚废除了本单位盖章同意证明你不是坏人不是阶级敌人的规定，所以我有了自己的秘密，一天天向传达室跑。

一个星期不见动静，我绝望了。可总不甘心，又抄一遍，寄给作家协会。那时以为作家协会比文化馆更权威更公正，如果他们说不行肯定是彻底不行了。

一天上午，有老师叫我听电话。一个清清丽丽柔和的女声告诉我，稿子不错，他们准备用，想和我面谈一下，请我下午去。我只顾高兴，只顾答应，竟连对方尊名大姓也没问。

骑上车，从城北郊直向南奔。进了大东门，又问了几次路，好不容易找到作协那神圣的大院，我已累得满身大汗了。

那时视作协很神秘。能进那大院，我觉得好荣光。当时感觉那大院好深好长好漂亮好气派。在平民小巷里长大的女人虽说文革中听领袖的教导也经了点风雨见了点世面，但第一次闯进这旧社会的官邸，感觉仍是异样，尤其想到作家协会四个字，连脚下的步子都放轻了。我推了好几个门，都说无此事。一直找到里边最后一间屋子，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同志详细地问了我情况，又去查了稿件登记表，最后她指着一行字说：“瞧，查到了，这儿，昨天就退了呀！”我的头嗡一声响起来，上午的电话曾不间断地在我心中回荡，掀动着喜悦与兴奋，现在怎么会这样呢？我不知说什么了，那女同志拍拍我的肩，同情的说：“大概是你们单位谁和你开玩笑吧！”我涨红了脸，觉得无地自容，谁会捉弄我呢，我写东西寄东西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啊！

我不知道我怎样昏头涨脑地走出作协大院。来时的喜悦与去时的悲哀如此真切如此接近。我仿佛听见我出门后那小屋里传出的笑声议论声，泪水涌出来，急急忙忙骑上车子奔出城，那时环城路上人极少，不怕熟人撞见不怕人看见我的没出息的眼泪。

闷闷不乐了几天。幸亏自己接电话时没有张扬。没有人知道我那天的奔波那天的尴尬那天一落千丈的沮丧。一种深深的失望折磨我好久，直到又一次电话来。

还是那个很好听的女声。她问我那天下午怎么不去，我这才回过神来，才恍然大悟，才问自己，怎么把文化馆忘得一干二净呢？

我终于看见了那打电话的人。很白晰的圆圆的脸上那对眸子极有神采，她不年轻了，说话却非常好听，比电话里还多几份温柔。她待人很和气，夸我的文章好，说要改几个小地方，又说为什么要改。说话时她很喜欢用手势，我注意到她的手指长长的，很美。后来她告诉我她当过演员。

改过的故事在小报上全文登出了，占了小报一大版。

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看见自己的名字神气活现地署在最前边，高兴得真有些忘乎所以。送给校长一份，不料校长当天下午就集合全体教职员工，用他那东北味的普通话有声有色地给大伙读了一遍。现在想，不知校长是为写知青高兴，还是为写知青当老师高兴，还是为他手下的老师能写文章高兴。那时的我挺幼稚，自己高兴的事，便以为全世界的人都高兴。我当时一点没想到，如果你的领导认为你不务正业，认为你有名利思想，认为需要批判帮助你，你怎么办呢？这不是愈活愈胆小的真理，这本是极可能发生的事呢。

感谢上苍。命运还是宠爱着我。虽然第一次让我感受了许多滋味，但有两个关键的人在关键的时刻给了我毫不含糊的支持与鼓励，以至使我在人生的路上不愿自弃，也从不轻视自己。

那小报是市文化馆的一张内部小报，那文章也不免做作幼稚图解着一种信仰，可我十分珍爱它，像珍爱藏在心中的初恋，那初恋常常会影响人的终生……

好多年不再到文化馆去了，不知道韩女士退休后如今在哪儿。我总记着她那唱歌似的声音。不是每一个人在她生命困惑之时都会听到慰籍的乐音，那乐音常在我身边回响，我知道我很想念她……

好多年了，我也没有回过学校。退了休的老校长不知道还喜欢不喜欢高声朗读作品。虽然我最后从教育战线上逃跑了，但我一直很敬重这职业，很敬重校长。我那第一份小报上的小说，并不全是瞎编，教师，也是我踏入生活后第一个职业，我的灵魂，我的人格，我的道德，全渗有这种职业给予我的自尊与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