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县委书记的堕落
刘鉴纪言
眉县原县委书记马根旺贪污受贿25000元一案,和全国各地在反腐败工作中披露出的许多数十万、上百万,甚至上亿元的案件相比,数额虽不算大,但是,这个案子也象一个露珠,折射出我们在党建、反腐倡廉,社会治理以及党员个人修身方面的许多问题,引起了社会各方面的关注和思考。
客观地讲,马根旺本来并不是一个坏人,大学毕业后他也积极要求上进,并且的确进步很快,曾为党和社会作出过一些贡献。他受党的教育,也知道贪污受贿意味着什么。当县长时,春节为了躲避蜂拥而来的送礼者,他和妻子一吃晚饭就出门,在冷清无人的地方转游、“散步”,直到夜里12点多,看到户户灯光熄灭,喧闹的小城安静下来,他们也冻得实在撑不住了,才悄悄回家。为的是什么?就为了自身的廉洁而躲避送礼者!
然而,令人遗憾地是,到近两年他却变了,变得贪得无厌,来者不拒,甚至主动向人索要,这是为什么?
还有和他同时被查出的眉县党校原校长郑团体,眉县税务局原局长张志贵,他们变化之大都令人吃惊。张志贵过去在部队工作十多年,六十年代在部队管后勤时就因抵制不正之风而被评为全军的先进,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转业到眉县担任税务局领导后一向注意洁身自好,被人称为“税魂”。然而就是他,却在建税务宾馆时一下子受贿七万多元,一头栽进泥坑!眉县党校的许多干部、教师开初也不相信自己的校长会受贿犯罪。今年三月,郑团体受贿败露后,着实也使县党校的干部吃惊,但郑团体受贿5000元的事实人赃俱在,连他自己也供认不讳!
眉县的案子数额虽小,却牵连到十几个部局,一大批干部。其中被判刑的七名,县处级以上干部三名。为什么我们一些原本不错,甚至优秀的干部,在金钱面前纷纷落马?记者一年来反复思考,想从马根旺这珠露水上看出点儿名堂。
分析马根旺腐化变质的原因,离不开客观和主观两种因素,只有主观愿望,没有客观条件,马根旺就很难那么顺当地将大把金钱弄到手;而只有客观条件,没有主观要求,即使遍地是金,马根旺也会一尘不染。
马根旺的变化是从收受礼品开始的。
关于送礼,可以追溯到很久远的以前,中华民族历来有好客、讲礼节的传统。正常的礼尚往来是亲朋之间联络感情的表示,而且无论是物或钱,都是有限度的,力所能及的。不正常的送礼则是单方面的,有所企图的。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发展,这种不正常的送礼现象和吸毒,卖淫等丑恶现象一样,开始沉渣泛起,四时八节、单位开业、开张、庆典活动,从送笔计本、钢笔,到提包,到市场上新流行的商品,礼物的质量,价值不断发展。到后来就干脆送钱了!
为什么送礼那么大方,毫不心痛?因为这些礼物礼金基本都是公款。在马根旺收受的52笔、13万多元违法违纪资金中,只有一笔、500元是私人的私款,其余全是公款。然而无论送的人,还是收的人,谁都没有感到这是腐败行为,没有感到这种做法不正常。
在马根旺看来,烟酒能收,烟酒也是钱买的,而且很贵,为什么钱就不能收?收钱既方便,又省去了许多麻烦。所以他就心安理得的收起钱来。
从现已查出的马根旺案的52笔违法违纪资金中,属于收受他人钱物的28笔,占53.8%,在总计134872元违法违纪资金中,收受钱物42943元,占32%。这些钱算不得受贿,也不够违法,因为按照法律中受贿条款的规定,这28笔都缺乏为送礼人办事这个要件,而送礼人的目的明显在于渗渠铺路,办事是以后水到渠成的事。
值得警惕的是,在这些给马根旺送钱物的单位中,除企业之外,还有县上有关部、局。这些部、局给书记送什么礼?为什么送?
然而,这些钱物马根旺都照例收下了。他收礼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物质上的需求和心理上的需求。
作为多年来勤勤恳恳工作的党政干部,马根旺的家庭收入并不宽裕,他爱人在县上一所小学工作,两个孩子上学,再加上老母亲五口人,在工资套改前每月的全部收入四百多元,套改后也只有八百多元。这个五口之家的收入与当今收入百万,数十万的人家根本无法比,即使和银行、税务以及交效益好的企业相比,差得也很远。这不可能对马根旺没有影响,他虽然是个县委书记,可他也是一个人,一个和平常人一样,有自己的生活、情感、利益的人。有一次,一位早下海几年的政府干部和马根旺闲谈时问:“老马,你现在当领导干部,一个月工资有多少?”马根旺照实说了,他惊奇地说:“怎么才这么一点”!他掐指算了算说:“你一年的工资还不够我一个月的花销!”马根旺当时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他心想,我一个大学毕业生,干到县长这个位子上,为什么就不如你一个下海的?
心理失去了平衡,马根旺收受礼品的原则也变了。原先,他基本上是三不收,工资低的干部职工送的不收,生人的不收,数额过大的不收,但后来不论谁送东西,他几乎都来者不拒。甚至开始有计划地索要了。正象他在检查中说的:“我的拜金主义越来越严重了,总想借现在当权一切方便,考虑创造一个挣钱的门路,为自己以后做些打算”。
1993年底到1994年初,眉县盛传马根旺可能要调到市上去,马根旺也的确曾向市委谈过自己的调动问题,所以他加紧搜刮钱财,考虑自己的后路。除过别人送的,或求他办事送的他照收以外,他还假借房改集资建房的名义,四处借钱。三个月中先后在四个企业负责人手里借了四万多元。连同其他资金共凑了六万元,交给一个镇建筑公司。双方事先达成协议,不管建筑公司效益如何,年底企业黑红都必须给他付一万元利息。他开始放贷了!
1994年3月,马根旺和前文说过的那位下海者商定,由马根旺筹集十万元,买一辆汽车放到下海者管的车队里,作为他一项永久性收入来源。他找到县资金局长,要求资金局长给那个车队贷十万元,资金局实在困难,过了好长时间没给,马根旺问了几次后生了气,资金局局长没法,只好凑了七万元,以月息千分之八的特殊低息贷给了车队,马根旺自己又凑了三万元交给车队,顶他买了一辆车。
在马根旺的算盘中,单这两条生财之路,每年增加二三万元的收入不成问题。但是,当办案人员问他,你声明是借人家的钱,以后还不还?老马很坦率地说:“人家不要了,我也就不还了”。而当办案人员问被借人时,这些被借人时,这些被借人说:“他是县委书记,他不还,咱也就不要了”。
两种回答,结合得多巧妙!其实,马根旺从“借”时就何曾想过还?被借人给钱时又何曾想过是借?
马根旺在和办案人谈话时曾经很有感触地说过一句话:“其实,我根本就不适宜当领导干部”。这也许是在他跌了跤以后深思的结果。事实是他的确不适宜当领导。
马根旺性格随和,面情很软,从来不愿和任何人红脸,所以他的人缘非常好。马根旺的这种随和性格为他赢得了好人缘,也把他推上了犯罪的道路。当领导干部,必须立场坚定,是非明确,坚持原则。比如对那些不该收的钱、物,他原本可以当面拒绝,甚至批评。但他却作不到。他拉不下这个脸。前边提到,在刚担任领导时,过年过节为了保清白,他采取的是躲避的办法,而不象当时有的干部,拒绝没名堂的钱物,拒绝不了就甩出去,并严厉批评送礼者。这种强硬的态度使行贿者望而却步。马根旺躲过了初一初二,躲不过初三初四,最后还是被送礼者找到了,推不过去,怕弄僵关系,小东西就收下了,小东西一收,受贿的这扇门就打开了。
大凡行贿者也都在摸领导的脾气。而马根旺的睥性儿、爱好是被眉县的干部摸得清清楚楚。他上大学以前一直在眉县读书,大学毕业分配到眉县一直干到县委书记,就没有离开过眉县。四十四年生活工作在一个地方,不但人们摸透了他,也围绕他结成了一个庞大复杂的关系网。这其中有同学、朋友、亲属、同事等等。许多人把自己的个人利益都寄托在马根旺身上,形成一种超越同志关系的哥儿们弟兄关系。他们越过原则地保护马根旺并要马根旺为他们办常人办不通的事。致使一些调入的领导干部难以开展工作,处处受阻。而马根旺也凭借这种力量的支持步步登高,并一步步走入犯罪的泥潭。但他并不以为非,有一次,他在饭桌子上就公开讲:“咱当书记就是要为咱弟兄办事”。
正因为如此,眉县一个企业的经理要求把某某人给自己提成书记,他就照办了。后来,这位经理与书记不和,给马根旺送了一笔钱要求把书记免了,他依然照办。
正因为如此,1993年县上开人大会换届选举时,当马的一些弟兄们得知马根旺书记是县人大主任的唯一侯选人时,毫无顾忌地要求他掏钱酬劳一下大家。马根旺也直言不讳:“前些日子开党代会,我已经掏了两个月的工资,现在没有了”。一位企业经理听到此事马上赶出会场,从腰里一下子掏出一叠子钱交给马根旺说:“老马,这么大的事,你一定要表示一下,没有钱,我这儿有”!马根旺呢,也就毫不犹豫地接下钱,给每个代表团分了一百元,抹抹大家的嘴!
人,不可能不犯错误,也难免人有一点儿私心,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原谅自己,原谅会使私欲膨胀,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马根旺就有这样一个致命的弱点,爱原谅自己。他的检查中有这样一段话:“平时自己的一些问题明知不对,却总是原谅自己,认为这是大气侯下造成的,以后注意下不为例就对了,这样老是一次次原谅自己,一次次地犯了错误。对自身的要求放松了,什么党的宗旨,共产党员的标准和准则,只是用于要求别人,而没有用于要求自己。胆子也越来越大了,以后不管什么钱,送来后我也就收了。到这个时候,党规党法全忘了,什么后果也不考虑了。”
作为县委书记,一把手,自己事事都能原谅自己,作为下属,就没有人敢不原谅他了。而上级又离得远,加之近年来在干部任用上普遍重选拔而疏于管理监督,马根旺既是县委书记,又是人大主任,在眉县他是老子天下第一,他可以纵情放纵自己了,他曾得意地向人讲,他在常委会上一票顶九票,所以廉洁自律,对他来说只是口头上对大家讲讲而已。
马根旺放纵了自己,也放纵了下属。县级机关各部门动辄给马根旺送钱,他们自己呢?能不收受下面的吗?所以,宝鸡市纪检监察部门和检察院一摸就是一串子,同时受到刑事处分的就有七个,这不能不说马根旺既害了自己,又害了他人,给眉县的工作造成极大损大。这既是马根旺个人素质中不健康一面膨胀的结果,也是干部交流不畅,对一把手失去监督管理的结果。
三
我常常想,即使客观的条件对干部影响再大,也大不过解放前。那时候的共产党人也面对金钱美女、高官厚禄的诱惑,同时也面临酷刑折磨甚至杀头的威胁。虽然那时也有个别叛徒颓废者,但绝大多数党员干部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钢骨铮铮,保持了自身的廉洁,为共产党人争了光。如今虽然不能说大多数党员干部就变了,但腐败现象和不正之风蔓延,贪污受贿的数字令人吃惊,有那么一些干部象马根旺一样受到党纪国法的惩处,这到底是为什么?
毛泽东同志在“七大”的报告中,把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与自我批评归纳为共产党人的三大作风,认为这是共产党区别于其它党派的显著标志,也是我们党克敌制胜的法宝。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他说了这样一段影响深远的话:“有无认真的自我批评,也是我们和其他政党互相区别的显著标志之一。我们曾经说过,房子是应该经常打扫的,不打扫就会积满了灰尘;脸是应该经常洗的,不洗就会灰尘满面。我们同志的思想,我们党的工作,也会沾染灰尘的,也应该打扫和洗涤。‘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是说它们在不停的运动中抵抗了微生物或其他生物的侵蚀。对于我们,经常地检讨丁作,在检讨中推广民主作风,不惧怕批评和自我批评,实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些中国人民有益的格言,正是抵抗各种政治灰尘和政治微生物侵蚀我们同志的思想和我们党的肌体唯一有效的方法。”原谅我大段地引用毛泽东同志五十年前说过的这一大段话。因为我认为正是由于有些同志忘记了这一段话,才使目前腐败现象有禁不止。
仔细翻阅过《眉县县委1993年下半年廉洁自律民主生活会档案》和《眉县1994年上半年自查自纠民主生活会报告》,以及每个领导的自查自纠情况表。很能说明如今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情况。
县级领导班子廉洁自律民主生活会是中央在廉政建设方面采取的重要措施。每年两次。每次事前省、市委组织部和纪律检查委员会都专门行文,确定主题、开法。然后先派专人到基层收集对县委的意见。开会时市委、市政府还派领导参加会议。会前每位常委都写出廉洁自律的专题报告,并和会上讨论记录一起形成档案,送上一级纪委存档。从这一整套严格的程序可以看出,中央和中纪委对这件事是多么重视。眉县县委在这件事上也完全按部就班。可是民主生活会的质量却太差。据参加会议的市委有关干部讲,会上绝大部分时间实际上谈的并不是廉洁自律,而是工作中的情况,转移了主题。涉及到自我批评基本上都是几句话一笔代过,一言以蔽之没有问题,都非常廉洁。马根旺的发言原始记录上是这样记载的:“具体对照五条规定,我自己感到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在公务活动中接受过衣物等纪念品,但没有贵重物品,绝对没有接受过人民币,以上所谈,请上级组织审核,自己愿负一切责任”。
这就是他,一个县委书记的自我表白。真是信誓旦旦,非常廉洁!但从他后来供认的材料看,到这次民主生活会为止,他已经接受、索取贿赂和非法资金23笔,两万八千多元,贪污一笔,两千八百多元!
进入互相批评阶段时,原记录是这样写的:
“马根旺:下面大家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互相之间发现或看到什么问题谈一下。
XXX:没什么。
×××:没什么。
马根旺:如果没什么会就开到这儿。”
在眉县县以上领导干部的自查自纠表上反映的情况更荒唐。由上级统一制定的这个表实际上是给干部一个自我检查批评的机会,全部二款十六条七十九个空儿,共6张,表前面还专门写明“必须如实填写”。但我看到的案卷中的情况是,绝大部分人只填了个姓名职务,然后一条线填了十几个空,有些甚至什么也没填,连那一杠也懒得划。而马根旺作为书记,都照例在每个人的表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时间,表示他愿为这些领导干部的廉洁自律打保票。
马根旺本人的表只填了一个空儿,说明没问题。其余78个空儿全都空着。
这是在开玩笑吗?不是,这是严格按程序召开的眉县县委领导班子廉洁自律专题民主生活会和向组织自查表白。但是这又的确是在开玩笑,如此严肃的事情,这样毫不认真地一笔代过,这是在开谁的玩笑?
一次次这样自律的机会错过了,马根旺自以为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但实际上是他本该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和自查自纠扫除积累在他心中的政治垃圾,把腐败行为消灭在萌芽状态,他却没有。当两个月以后市纪委和检察院派人到眉县查案时,他慌了手脚,一改会上清白的面孔,急忙退赃款,统一口径。他心中大概也明白,他身上的污垢已经不是一般地批评与自我批评所能解决的了,等待他的是党纪国法的严惩。
不知哪一位哲人说过:“良药苦口利于病”,党的七十四年的历史也说明,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确是一副治疗腐败的良药,但愿我们每一个党员,每一个领导都克服骄的毛病,不要怕苦,不愿吃这种小苦,就可能象马根旺一样,受牢狱之大苦啊!也请有关领导不要忘记毛泽东同志总结的“唯一有效的方法”。我们不可能把党员干部与社会隔离,使他们不沾染政治微生物,我们却可以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防微杜渐,加强党员干部抵御政治微生物侵蚀的能力。
四
马根旺从1984年担任副书记走上领导岗位,到1994年被立案调查、逮捕,这十年对他来说的确是一场地地道道的“黄梁梦”。他1970年毕业于西安公路学院,主攻建筑。曾经为眉县渭河大桥、渭河玻璃厂以及太白酒厂搞过设计。他原本可以沿着这条路子一直走下去,成为一个出色的建筑工程设计师。但是在大量提拔年轻干部的形势下,原本不具备领导干部素质的他,凭着一纸学历,被推上了领导岗位。以后日渐腐化变质,被开除了党籍、公职,进了守卫森严的“四堵墙”。记得进去时他曾向组织上提了两条要求,一是把他当年攻读的建筑书籍给他,二是能给他在狱中找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以便于学习。看来马根旺的思想并没有垮,在经历了人生巨大的反复之后,兜了十年的圈子,最终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老本行上。他的检查中也说:“拜金主义把我引向了接受贿赂的泥坑,后果是毁了我自己。组织上发现我的问题,在关键的时刻挽救了我,我决心配合组织把我的问题查清,积极退赔上交各种非法的不合理的收入,认真地反思自己,深挖思想根子,为重新做人奠定一个好的基础”。
对马根旺的案件感触最深的还有他的妻子,前不久,当办案人员和她谈话时,刚谈了几句,她便嚎啕大哭起来:“我好糊涂,当初为什么不提醒老马,自己为什么也跟着收人家的钱,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追悔莫及的哭诉痛断肝肠,愿为人妻者引为鉴戒,相夫,并不是帮丈夫干坏事。也可以说,马根旺的这场人生悲剧并不是他的结局,他才五十岁,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甚至还可能有闪光的未来。
但对于包括我在内的世人,特别是对于党员领导干部来讲,切不可无视马根旺用他十年人生换来的这些宝贵经验教训,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人生又有几个美好的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