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品（散文）

匡燮

白鹿洞。

长安城东，有一片山原，平展展的，像祭祀的几案摆在天地之间。城背面，偏西的地方，也有一道山原，很远，有灰蒙蒙的岚色护着，很神秘。在那道边儿上，排开着很多皇帝的陵墓，像山。我想，那几案不应该是祭祀这些陵墓用的，祭祀的应该是古老的长安城，那些陵墓只是霉变的繁华和枯骨，长安城却是历史的陈迹和凝固在这陈迹上的历史的辉煌。

就在这片几案似的山原上，森林很茂密，草很高很稠，像童话中所说的那样，在这片森林里住着一头很惬意的鹿，白鹿，身上像落着一片雪花和白梅，它正惬意着，皇帝们来了，一个接一个，来了就要建宫殿，就要来这森林里砍伐栋梁之材。阿房废了，建未央宫；未央宫废了，建大明宫……最后一片林木砍下之后，白鹿逃了。往哪逃呢？

中原正在逐鹿。

我就到处找，夏天，我到庐山脚下闲游时，竟无意中找到了它。那是在一个山洞里，它卧着，卧在一块青石上，不生不灭的让人供奉了。

我好生奇怪。

当它活生生的时候，人们并不知道珍爱它，它只是一头野鹿，任人捕猎，任人追逐，任人去蹂躏它的森林和家园。可是，当它化作一头白色的石鹿了，人们这才看出了它的价值，这才把它当作了祥瑞之物珍爱了，连同所有的梅花鹿也一并地珍爱起来。至今，我还不明白，梅花鹿怎么就能和中国的文化，尤其是教育那么神奇地联系了起来。鲁迅人蒙学时，第一次参拜的就是挂在墙上伏在一棵大树下的一只肥大的梅花鹿。他拜了两次，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就是拜先生了。宋朝的朱熹自然对孔子是膜拜之至了，所以，他在这一带刚当上地方小官，就马上奏请皇帝，立即找出了这只白色的石鹿，供在山洞之后，并以地来命名他修复后书院的名字。

白鹿洞书院。

朱熹修复白鹿洞书院那年是49岁。据宋史载，朱熹这一生，仕途很不发达，断断续续的，作过十来年的地方小官，调进朝廷里才有四十多天，另外的四十多年时间，全用在了传道授业，著书立说，精研理学的事业上，他是宋朝大儒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理学研究成果的集大成者，把传统儒学提高到哲学品位，在中国人文史上，只有他才可以和孔子并肩比美，被后世尊为孔夫子和朱夫子，连孟子都比不过他。可是，这已是他身后的事了，他在活着的时候，人们并不对他怎么重视，他在学术上贡献这么大，有人却骂他的学说是伪学，骂他本人是伪师，竟然还有人建议皇帝杀了他，弄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他的许多学生，怕事的都躲了起来，胆怯的不再认他这个老师，更有卑劣的还改换了门庭。朱熹呢，根本不管这一套，有人把他的危险处境告诉他，他只哈哈一笑，继续给学生们上课。

我就想，这位朱夫子不也是一只白鹿吗？

白鹿之于朱熹，白鹿是古，朱熹是今，朱熹之于后人，朱熹是古，后人是今；由此可见，许多人许多事，喧嚣于一时当世一时的，未必便是瑰宝，便是江河，不容于当世的，也许正是日后的山峰，稀世的珍奇。

白鹿洞书院在一条涧道里，涧底流着一道清溪，林木葳蕤，远离了闹市，也远离着村镇，十分幽静，确是读书的好地方。但是，这座书院的价值也是后世才看出来的。当时，书院已经盛行，与之齐名的就有岳麓书院在。过了数百年之后，人们才忽然发现，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所制定的学规、宗旨之类，竟是世界上现代化大学管理的雏型。

这时，白鹿洞书院里朱子祠的膝黑大门洞开了，一蓬素洁的花正从院子里掩映出来，那蓬花叶是绿的，花也是绿的，有一枝花逸出很高，累累的，惹人眼目，我把这情景，连同我自己，一起留在了一张照片上。

我珍藏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