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

文/田睿　王书春

“我想把根留在这儿”

在沈阳市滑翔小区二小区的6号楼，我们找到了孙德阳老先生。他一点不象年过八旬的人，行动灵活言语清晰。两室一厅的住房布置得很简单却很典雅，墙壁上挂着他自己用楷书写的岳飞《满江红》和朱熹的《朱子家训》，还有在美国时的四世同堂的全家福照片……

老先生是美国纽约州雪城湘园饭店的董事长。这在当地是规模最大也是影响最大的中国餐馆。他家中有多处住房，光轿车就有8辆。老先生曾被美国底特律市市长授予“荣誉市民”称号，并获得了该市的金钥匙，这是这个城市的最高荣誉。老先生在美国每个月有532美元的养老金。老先生在美国有三儿一女，已经有了一个曾孙和一个曾外孙。儿孙们都事业有成……可以说，孙德阳老先生在美国过着很富裕的生活。

而回国后，他的住房条件远远不如美国，外出也没有车，还要离开儿孙们独自生活。我问老先生为什么要回国？老先生一脸沉重地说：“沈阳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的根呀！我要叶落归根呀！我在国外漂泊了半生，现在最大的心愿是让自己一生的最后的日子在家乡度过……”老先生还告诉我：他的夫人两年前在美国逝世了。她临终前有一个心愿，把她的骨灰埋在母亲的坟旁。孙老先生打算将夫人的骨灰运回国，让夫人胡秀荣能安眠于故土。

孙德阳老先生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但他拒绝讲英语。他的儿媳、女婿、孙媳妇、孙女婿都是中国人。他们家四代23口人，每个人都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这在美国的华人中已是非常少见的了。老先生在美国时有一条家规：在自己家里不许讲英语。老先生酷爱中国的字画，他自己的书法和国画非常有功力。现在他家的墙壁上有许多自己的书法作品，还有一幅他自己画的非常美也非常有意境的《荷花图》。

1992年春天，孙德阳老先生在沈阳分别主持了孙子汉青孙女菊花的婚礼。老先生通过侨务部门为孙子找了贤慧的妻子为孙女找了个聪明能干的女婿。他说：这样做，是想让他的第三代、第四代也不忘中国是他们的根，沈阳是他们的家。

现在，孙德阳老先生已加入中国国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了。他说他不再是华侨不再是客人，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了，这是他有生之年的最大心愿。孙老先生的儿孙每年都回国几次来看望他，每周都通几次越洋电话。我们去采访老先生时，老先生正一个人在家看他在美国生活时儿孙们的录相。我们问他想儿孙们不？老先生说：“能不想吗？我与他们共同生活了一辈子啊！可为了我把自己留在中国，圆我一生的梦，我只能忍受这种孤独了……”

“那年月，真是死里逃生”

1915年，孙德阳出生在沈阳北陵附近的观音屯。家里有房产有几十亩地，家境还算富裕，兄妹四人跟父母在一起生活。孙德阳上学的成绩一直不错，小学毕业后就到沈阳每二工科学校（也就是现在的沈阳二中）学印刷专业，梦想着将来当一名印刷工程师并有一个自己的印刷厂。后来，他与哥哥、姐夫合伙办起了一家印刷厂，生意还不错。

可好景不长，日本人占领东北，印刷厂也就被日本人接收了，孙德阳被迫进了日本人的印刷厂当了制图工程师。说是工程师，其实就是日本人的奴隶。孙老先生边回忆边给我讲述着当时的经历：有一年春节过后，在印刷厂的日本队长让孙德阳给他包饺子吃，孙德阳不敢违命，回家后想尽办法让妻子包了一饭盒饺子。当走进厂门时，被日本兵搜了出来。日本兵左右开弓抽了孙德阳十多个嘴巴子，饺子撒了一地，沾到了冰面上。等日本兵知道了是给日本队长包的饺子，又命令孙德阳用手把饺子一个一个从冰上抠下来，再一个一个洗干净，结果又挨了日本队长一顿打。孙老先生对我们说：“做亡国奴的滋味不好受呀！我一个工程师都受这样的虐待，普通工人就可想而知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日本人投降了，可老百姓并没有过上安生日子。当时国民党兵都打共产党去了，土匪的队伍就借机壮大起来了。孙家一年间先后被土匪抢了4次，除了房子和土地，被抢得一无所有。孙德阳的父亲也被土匪打死了。家道从此衰落了。

孙德阳当时已经娶妻生子了。他所在的印刷厂因战乱而停工。孙德阳听说他的老师在北京一家印刷厂工作，就准备投奔老师去。可沈阳戒严，不许老百姓离开。孙德阳找到在国民党军队空军当个小军官的一位老朋友。这位朋友给他和他的妻子弄了几件军服穿上，开了个假证明，把孩子藏在装军用品的麻袋里，全家人才得以坐飞机去了北平。

到了北平，才知道北平也在打仗，自然找不到老师，又身无分文，一家五口人只好露宿街头靠讨饭为生。就在这种情况下，胡秀荣在北平一块很小很脏的草地上生下了小女儿玉萍。

生下女儿后没几天，孙德阳夫妇就跟着逃难的人群出了北平城。孙德阳背着小儿子抱着小女儿扶着产后虚弱的妻子，往塘沽方向艰难地走着。鞋磨破了，就光着脚走，结果脚上的肉都磨烂了，整个脚都血淋淋的。

到了塘沽，等着往上海逃难的人非常多，许多人为了挤上船被别人挤下水淹死了。孙德阳一家幸运上船，可到上海之后仍是没有生活的着落。他们只能重新靠讨饭为生。一家人被饿得面黄肌瘦。30多岁正是壮年的孙德阳竟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在上海，孙德阳又一次遇到了那位当空军的朋友。这位朋友帮助他坐上了往台湾去的船。这时的孙德阳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在外边，生活好艰难”

1948年，孙德阳夫妇带着4个孩子到了台湾岛。他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生活非常艰难，只好到处打零工。孙德阳一人做工是很难维持一个6口之家的生计的，没办法他的妻子胡秀荣也常常给人家缝衣服、做杂工，春天、夏天还要领着孩子去郊外挖些野菜充饥。孩子们也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好挣点钱交学费。

这样的日子过了10多年，全家省吃俭用，有了一点积蓄。孙德阳年龄也大了，干不动体力活了，于是拿出全部积蓄与人合股开了一家小饭店。开饭店并不是容易的事，全家6口人都上了阵，天不亮就得起床，每天都要忙到半夜才能睡觉。孙老先生回忆说：“那是挣的辛苦钱，也是血汗钱，真不容易！”

那时4个孩子都在上学，可大一点的孩子都是边工作边上学。大儿子孙英为了生活，白天当兵晚上上夜大学。二儿子孙明白天在一家印刷厂当铸字工，晚上上夜大学学印刷。三儿子白天在一家印刷厂当排字工，晚上也去上夜大学学印刷。小女儿年幼，不能打工，放学后还要在饭店里帮忙，也是每天跟着父母起早贪

全家人这样奋斗了十几年，到了70年代初，家里有了一些积蓄，才开了一家象样的餐馆。由于经营有方，又以诚待客，很快就把一个小餐馆发展成为台南市最有名气规模很大的华夏饭店。

1978年，由于岛内盛传大陆要血洗台湾岛，许多人纷纷逃往海外。孙德阳一家不明真象，也卖掉了家财举家迁往美国。在美国纽约州雪城，又开起了一家小餐馆。美国的餐馆竞争非常激烈，他们这个小餐馆又雇不起许多人，又是全家一起上阵干起来。当时孙德阳已年过六旬，可他得自己上灶当厨师，一天下来腿都站肿了……就这样奋斗了许多年，他们家的餐馆才在雪城有了信誉。现在，孙老先生与儿女合股经营的湘园饭店在美国雪城是规模最大的中餐馆。

“不想再当祖国和家乡的客人了”

1986年5月16日，年过七旬的孙德阳老先生回到了梦想了40多年的故乡——沈阳北郊观音屯。他亲眼见到了家乡的巨大变化，也亲眼见到了祖国的巨大变化。他走访了许多亲友。他明白了自己找到根了。40多年自己是个无根的浮萍，漂泊在外。一下子找到了根，他高兴得竟唱起家乡的小调来。

从这儿以后，孙老先生每年都回国几次。他积极参加侨联的一切活动，还积极参与公益事业，成为最热心的华侨。

1992年，孙德阳老先生经过几年的思考，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回家，要回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他找到了侨联和有关省市领导。他说：“我不想再当华侨，不想再当祖国和家乡的客人了，我要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我要回家，我要重新加入中国国籍。我要落户家乡……”

孙老先生在沈阳买了房子，并开始办理回国的一切手续。他离开了儿孙们，一个人生活在家乡。我们本想多问一些老先生回家的动机，可当我们在老先生的墙壁上读到了1985年他写的一幅书法作品时，就感到无须再问了，因为答案已经全部在那段文字中了：“东望神州，腊鼓频催。游子恨；忆辽东白山黑水，倭寇侵我疆土，烽火连年，国难家仇，骨肉分离，天涯海角。三十六年，一肩担尽半生愁，栖身异邦，代罪羔羊。虽海外楼阁桃源，莫如旧地茅屋，故乡的明月，北国的菜香，以及刺心滴血的亲情，经常魂梦之间。岁月催人老，怀思祖国，水源木本，慎终追远，盼望黑夜到天明。”（1985年2月15日，在美国纽约州奥斯威哥城，辽东山人孙德阳七十岁生日思乡而作）。

我们不由得为老先生的这番真情所深深感动，我们也真诚地祝愿孙老先生健康长寿！

孙德阳在沈阳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