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楼
匡燮
天下名楼所以垂千古而不朽,那原因比如鹳雀楼、黄鹤楼得之于诗,滕王阁、岳阳楼得之于文,大观楼呢,则以长联名天下。其实,长联也可说诗,也可说文,真正不同的,鹳雀楼是因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哲思,岳阳楼是因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博大思想,滕王阁因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笔美景,黄鹤楼因了“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今古通情。而大观楼却是因了一个落拓不羁的人格。
这人格属于孙髯。
开始,孙髯还生活在自己的老家,在万里之外的陕西三原。那是一块古老的关中平原,土地丰厚,百姓殷实,一种昔日的王霸之气,正在作如夕阳一样壮美的凋零,就在这块土地上,少年书生十年寒窗秉烛苦读,熟读了五经四书,也熟读了诸子百家,他从读这块土地到读孔孟之道,从读孔孟之道到读这块土地,让他自己也无法弄懂的是,这样地饱学之后,竟完全地消解了对仕途经济的追求,使他厌倦官场,鄙视功名,却一味地眷恋起那种闲适的耕读生活来了,适性任情,像崔护一样潇洒和风流。“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是啊,怎么会想得到呢?这样一种强大的遗传基因,就一下嬗变为另一种生命的存在,猪生象,牛生麒麟,荒诞的传说,还是生命的真实?
可是,他的父亲却坚持着不肯罢休,就立即把他从老家接到了云南的任上来。不求功名,不要仕途经济,大丈夫何以生天地间!然而,严厉的父亲并没有改造儿子,孙髯越发地在滇中过起风流倜傥的名士生活,聚诗友于野亭,啸宾朋于山林,直到晚年很是潦倒的时候,宁愿在滇池边一个叫咒蛟台的地方卜卦为生,也不向功名忏悔,不向官场乞怜,依旧是“万树梅花一布衣”的奇崛和不群。
父亲失败了,父亲却成就了孙髯与大观楼的一段奇缘。
他是很晚些时候才到大观楼来的。那时候,大观楼并不有名,只是被那些占尽山林的和尚看作了建寺讲经的好地方。但大观楼自视很高,她知道孙髯一定会来。
孙髯真的来了,是五十四岁那年来的。
五十四岁,也还是名士风流的年华。
那天,他本来是约朋友在大观楼饮酒赋诗的,并没有如时下体验生活那样,要预谋着写一副长联出来,尽管他站在楼上时,看到了许多山川形胜的好景致,却也是一般的观览快感而已。在滇中他看过的奇山异水太多了,哪一处不比这里的好。可是,当他注目了对面的山峦,看着看着,那种随意感没有了,怎么会那样的柔美呢?他的心开始颤抖,就见那山峦高低有致,起起伏伏的,已被山色笼住,迷蒙中,分明了如乳双峰,如腹坦岭,岭线修长得如玉腿横陈,更有一缕秀发,蓬松着向了滇池拖去。待人梳理?他立即屏气敛息起来:“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便顿觉眼前的一切都那样的美好与和谐,仿佛山都是为她而设,水都是为她而流,苇地丹霞香稻晴沙芙蓉杨柳全都是为了一个她啊。他再也不能自己了,千年往事,万古兴衰,到头来又有谁在?只有眼前的这位睡人儿,裹一袭山岚的轻纱?
他感慨万千,心潮起伏,奋笔疾书。
一幅长联,一壁江山,一部春秋。
我站在大观楼前,看罢了这副长联,就大步走上楼来。楼三层,楼前为水,楼后为山,山不高,与楼齐,水中遍植水葫芦,开紫花,密密层层如田亩。我站在孙髯眺望的地方,山色如黛,水色如眉,正要定睛看那一带山峦时,却看到了楼壁上的一首诗,为郭沫若所作(也是一位才子啊):“睡佛云中逸,滇池海样宽。”
孙髯看见了美女,郭老看见了睡佛。
我暗暗地笑了起来。接着,便打开照像机的快门,照下了那一处美景。
后来,当我拿起这张照片欣赏的时候,屈指一算,说来也巧,我来大观楼游览的时候,也正是孙髯登临大观楼的年龄,五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