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笑
晓雷
世间的事殊难逆料,谁能想到我们的生活中突然会失去说相声的洛桑活泼泼的幽默与滑稽?会失去唱京戏的洪雪飞那神采飞扬的歌唱?对我而言,我也绝没有想到,我们会突然失去当编辑的赵常安那亲切而真诚的微笑!
在我的印象里,赵常安总是笑着的。不论是当我诗集的责编,审读编发我写西部中国那些歪诗的时候,还是他为我讲起他的许多他不愉快的经历,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时候,拟或是他因为一时的感情纠结而在工作中带来一个不小的麻烦的时候,他总是笑着的。他坐在你的对面,或坐在你的旁边,亮着他早秃的头顶,微眯着眼镜后边那双温和而略带幽默的眼睛,微微张着他那一双厚厚的嘴唇,露出他一排整整齐齐的牙齿,以一种嘶哑的嗓音和一种平和的声调,为你叙述着他生活中的种种插曲,或是他对生活的种种感叹,我常常就觉得那种谈话仿佛是一支支小夜曲,时不时给我带来欢悦、轻松和解颐的一笑。不少的人升官了,他不羡慕;不少的人发财了,他不嫉妒;不少的人都评上高级职称了,而他还没有,他也不急不躁。即使谈起物价暴涨,人心不古,世风浇漓,他也总是语气娓娓,而少忿忿。时不时,他忽然说他看了李天芳的《雀巢》,说那篇散文写得有意思,或者说,他编我的诗集,说我写西部中国的诗有意境。好象他总是关心着别人的好事,或者把别人的好事当作他的好事,眼角里挂着喜悦,嘴角上溢满笑意。而那笑也如同他的娓娓的语音,如一阵和煦的春风,给人带来一种舒适与惬意。与他闲聊,我就常常涌出这样的念头:在赵常安的感觉里,他的种种不愉快都仿佛是别人的,而别人的诸多好事,都仿佛是他自己的。因而,他总是微笑着,带着那一抹淡淡的幽默。
当然,不愉快总归是不愉快,不能把不愉快硬说成愉快。但他能从不愉快里找出愉快。比如说,编书出了严重问题,受到追查,这事搁给谁,都会感到压力很大。但他谈及此事,却说某某资责人劝慰他只要认识了改正了就对了。这么一说,压力立刻成了动力,苦恼立刻变得轻松。他说起这种大挫折,仍然漾荡着他的微笑。比如说,家里来的人很多,招待大家吃饭很劳累,妻子难免会有苦恼,他就会对她说:你对大家好,又是大学教授,年轻人愿意来,是感到受你款待很荣耀……这样一讲,即使再累再苦,妻子的心里不也是温馨如春么?赵常安总能这样从烦恼中挑出愉快来,怎么能不笑口常开呢?
我住院治病的时节,他和妻子刑娴来医院看我。自然少不了谈到健康、锻炼之类的话题。谈及我平日坚持清早跑步、冷水浴一套早课,琍娴就数落常安不爱惜身体,不进行锻炼,应该以我为榜样。但常安笑眯眯地辩解说,美国女排的第一攻球手海曼比谁都锻炼得多,比谁都锻炼得好,比谁都锻炼得有成绩,不是突然之间夭折了?看起来,锻炼并不一定就保证人的健康长寿。我也趁机附合他,对琍娴说,即如我明明比常安要锻炼得优秀,但他没有进医院,却让我躺在了病床上。这话使常安特别开心,他的笑明媚得如同早春的朝阳。我羡慕他那种不去锻炼而能享受到的健康,而且羡慕他虽和我同龄,却依然一如年轻小伙那样保持着对生活的激情和赤诚。我以为,因他葆有的微笑姿态和人生哲学,他一定会是一个长寿的人。
然而,谁能想象到他却如受到地震的一方山岩一样,突然垮下!听到噩耗,我真的如同从废墟上醒过来一样,怎么也不能相信。先一天我还在电话里听到他那嘶哑的笑声,怎么这笑声会突然消失呢?在乍暖还寒的早春中,我打着冷颤,写下了我当时的情感经历:惊闻噩耗心寸断,白昼失语夜失眠。几多清泪几多叹,如许残月如许寒。最怨离去忒匆遽,还盼归来长留连。思君平日总多笑,教我此刻更泫然!
我把这些话曾写在纸上挂在他的灵前,焚在他的坟前,也愿挂在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屋壁上,以作为对他明媚的笑的永远怀念。
1996年11月20日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