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内的洞房花烛

文/王书春

我是在于英和钱风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来到沈阳市东陵监狱采访他们的。那一天，他们俩刚刚领到结婚证。看到他们在历经磨难后脸上露出的笑容，看到他们在精心布置着只能住三天的新房，看到他们欣赏着即将举办婚礼的礼堂……我被感动了。一位26岁的女大学生、市先进工作者、农业银行某储蓄所所长于英，为了帮助已经离异的前夫改过自新，竟再一次地嫁给了还有3年8个月刑期的狱中囚犯。世上还有这等事？我决定写下这高墙内外破镜重圆的感人故事。而当我看到于英两年来写给钱风的百余封信时，我知道，这些信就是最感人的文章，因为它是用爱心写成的。于是，我决定，把于英的讲述和她的信摘录给读者。　（文章主人公姓名均系化名。）下面就是于英的两次讲述和于英给钱风来往信件的摘抄。

当时，我只想把他从绝望中拉出来

我和钱风是1988年处的对象。当时我俩都是18岁，在一个单位工作，相处得很好。我们谈了4年恋爱，1992年11月22日结婚了。当时我们都太小了，都不明白生活是怎么回事，又都太贪玩，于是经常因为干家务发生口角。有一次，我生气，喊着要离婚，钱风也在气头上，我们俩谁也不让谁，就真的离婚了。那时，我们结婚不到半年。离婚后，冷静下来，也后悔了，我明白，我心里还在爱着他。可我又非常自尊，表面上仍装做不在乎的样子。就这样，过了不到一年时间。

那是1995年10月的一天，我的一个好朋友告诉我：钱风犯罪进了监狱，被判了6年徒刑。我当时难过极了，回到家一夜都没有睡，我明白，他这辈子完了，一个进过监狱的人，出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可我们毕竟相爱过，做为一个人不能太绝情了，他对生活一定非常绝望，我应该去看看他……我想明白了，第二天我找到了钱风的父亲，看到老人的痛苦样，我哭了，老人也哭了，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哭……10月9日，是探监日，我和钱风的父亲一起去探视，那是我有生第一次走进监狱的大门，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想不到自己爱过的人竟走进了这个大门。当看到钱风时，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瘦得没有了人样，低着头像让霜打了一样，从他眼中只能看到绝望。当他看到我时，显出明显的惊讶。那半个小时的探视中，他没说几句话，一脸的麻木。我哭了起来。我想，我毕竟爱过他，我要帮助他把他从绝望中拉出来。我告诉他：下个月的今天我还来看你。

第二次去看他，他平静了一些，但他眼中的那种绝望与麻木我仍能看得出。他说他对不起我，反复地说那么几句话。我当时下了决心：一定帮助他从绝望麻木中走出来，帮助他重新找回生活的信心。我告诉他：以后每个月我都来看他。他对我说，希望我不要再看他，把他忘了吧，再找一个对象，过自己幸福的生活吧。我说我会来看他的。当时，我没想还能成为他的新娘。

11月22日，是我和钱风过去的结婚纪念日。我请求监狱管理人员安排再见他一次。监狱领导同意了。那一天，我送给他一个日记本，他很高兴。那一天，我们谈了许多，他也开朗多了，我看到他笑了。那天回到家，想起了我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想起了恋爱的日子，有了许多感慨。那天晚上，我给他写了第一封信：

风：

你好！今天是11月22日，两年前的今天，我做了你的新娘，而今天我们只能隔桌相望，虽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想起我们新婚之时，是何等甜蜜，而今天却只能咫尺天涯。

…现在既然走到这步了，就正视现实吧，接受改造接受教育，争取宽大，早日重新走上社会，重塑一个新的自我。

另外，不要因为自己曾犯过罪就抬不起头来，我要你挺起胸膛，勇敢地接受命运的挑战。在这期间，我会始终跟你站在一起，我相信，你的明天会更美好！

写完这封信，我心里亮堂多了，我知道，钱风正在走出绝望，我真心希望他将来能好好生活下去。我看得出，他盼着见我，只是不想说出来，他不想拖累我，可我已经下决心了，我不会扔下他不管的。不管我的生活有什么变化，我都会每个月来看他的。

就这样，我每个月都来看他，他就每个月都有点盼头，日子就好过多了。我还经常给他写信，谈他的家里情况，谈我的工作情况，还给他买一些书看，还给他剪一些报纸上的好文章寄给他……几个月后，我觉得他开朗多了，人也长胖了，我心里自然非常高兴。

又过了几个月，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许多人都给我介绍对象，可我一个也没看中，原因是我心中还有钱风，心里有一个人，又怎能与另外一个人处对象呢？我当时想过与钱风重修旧好。可一想到他还在监狱，几年后出来也会受人歧视，将来有孩子都会受牵连……我就打了退堂鼓。

我想明白了，为了爱，我不怕别人的目光

1996年5、6月份，我发现自己非常牵挂钱风，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干活累着，见面时说错了一句话回家后总想他会不会生气。听说他病了，我就吃不下饭……我明白了，我离不开他了。在我心中，他已经又是我的丈夫了。那两个月，我被折磨得病了几场。我是个女人，还是个有点文化有点地位的女人，我也虚荣也爱面子，跟一个进过监狱的人生活一辈子，我这辈子怎么在人前抬起头呀！可我又离不开钱风，我真的爱他……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我终于想明白，我不应该为别人活着，我要为自己活着，我要对自己的感情负责任。我相信我长大成熟了，我会是个合格的好妻子，我有能力让我爱的人幸福，也有能力让我爱的人抬起头生活下去……

1996年7月9日，在监狱的接见室，我做出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我向钱风求婚了。我说：你出狱我就嫁给你！跟你好好过日子，给你生个孩子。这时，钱风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因为这时他也离不开我了。我们相约：一起走过生活的风风雨雨、患难与共地在一起一辈子。就这样，我们已经是感情上的夫妻了。

从那时起，我们通信更多了。我工作忙，钱风也很累，可我们宁可少睡觉也要多写封信，那些信就是我们感情的见证。你这大记者别笑话我们，我们真是又谈了一次恋爱。

虽然昨天刚刚见到你，但今天我就又想见你了，可是没有办法见面，只好写信了。离别后是最难过的……可我明白，苦尽才能甘来，等到我们老了的时候能够享福就行了。

今天我考试（于英正在进修金融本科），考完回家，一想到我两年后毕业，你那时也快回家了，那该多好。我真希望你现在就能回家，有时睡觉做梦都梦到你回家了。……我现在就想哭一场，可你不在，我跟谁哭呀！我只能坚强地挺下去……

你不要总给我写信了，我知道你很累，你太累了，我心疼。……昨天见到你，我发现你又老了许多，你是心事太重了，别想得太多，好好保养身体。将来我们结婚，会生活得幸福的。……风，让一句歌词来结束这封信吧：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今天，赵××的儿子办满月，我去的挺早，其实我是想好好看她的儿子。我一直抱着那个小孩，他睡在我怀里，那小样真可爱。要是我们的孩子多好呀！

同学们问我将来的打算，我当时也不知那来的勇气，我说我和你结婚了。你知道我这样说，一定高兴吧。我已经敢在人前说我是你妻子了……

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首诗，抄给你，它表达了我的心情：

看过了许多爱情的风景

最美丽的是空空的等待

当你走出那把多情的雨伞

往后的日子浸透湿漉漉的情怀

听过许多爱情的故事

最动人的是分别的悲哀

天各一方流着不悔的泪水

泡大的日子丰满着不落的情怀

你我的故事美丽动人

唤回了梁山泊与祝英台

我知道，你我的故事并不美丽，而只有太多的哀怨和太多的无奈，但你我的故事却很动人，至少我这样认为。虽然别人都认为我很傻，但我觉得为了爱是值得的……

我承认，我是东陵监狱的儿媳妇

那是1996年9月9日，我去探视钱风。探视结束后，我正要走，一个监狱干部走了过来，他就是教育科的党支部书记严家浩。他跟我说：“我跟钱风谈过了，钱风想跟你结婚，如果你也愿意，我就跟领导说，帮助你们尽早成婚……”我当时非常高兴，直点头表示同意。

东陵监狱的领导不仅同意了，而且还大力支持。这件事就由教育科负责，刘京科长和严家浩书记就开始忙开了。他们开始向有关部门请示，又去钱风家所在区的民政部门去申办，可人家都说没有先例不能办。

严家浩已经是53岁的人了，又是伤残荣转军人，身体不好。可为了我们这件事，从1996年秋天一直跑到今年秋天。今年夏天他骑自行车去区里办我们的事，竟昏倒在路上。他的儿子今年高考，为了我们的事，他竟顾不上照顾自己的儿子。经过一年的奔波，我和钱风终于拿到了结婚证书，当时我和钱风给孙国泰监狱长、刘晶政委、王副政委、刘京科长和严家浩同志每人鞠了三个躬。

监狱领导说，我和钱风不能外出办婚礼，但不能委屈了我，婚礼就在监狱礼堂办，要办得好一些。监狱长说：“你是东陵监狱娶的儿媳妇，我们不能亏待了我们的儿媳妇……”

就这样，1997年12月20日，就在东陵监狱礼堂，为我们举行了婚礼。婚礼办得非常正规也非常热闹。我的家人、朋友，钱风的家人、朋友，都被请来了。监狱领导还给我和钱风安排布置了新房，给钱风三天婚假。我和钱风，在监狱里度过了洞房花烛之夜——是真正的洞房花烛，有洞房、有花烛、有结婚应该有的一切。我现在是钱风的名正言顺的妻子了。我知道我失去的是太多了，可我得到也很多很多。

要问我还想感谢谁，我想说，最感谢我的老父亲，他支持和理解我的选择，还给狱方写了同意的书面材料，我父亲一直最疼我，也最尊重我。我还要感谢我的家人和朋友，他们都理解我，没有为难我，使我能坚定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按刑期，钱风还要在狱中度过3年多的时间，可我会等下去的，我既然做出了选择，我就会忠于自己的爱情。在婚礼上，领导问我有什么心愿，我就说了一句话：盼望钱风早回家！我没有权力与钱风一起过蜜月，但我现在的心情就是过蜜月的心情，为自己的爱付出是值得的……

采访结束了，我还说什么呢？我沉浸在感动中，为于英的善良和钟情，为于英的敢为，为于英的爱情……当我们一些年轻人把金钱、地位看得比爱情还重要时，面对于英，还敢抬起头吗？钱风是个罪犯，他罪有应得，但他有爱和被爱的权力，他得到一个好妻子，他出狱后会生活得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