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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1998年08月07日
生活广场
02

戈壁滩上的荒诞死亡

□文/邓春芽

他笔挺地躺在那里,躺在晶莹剔透的沙砾上;左手,攥着一根粗壮的红柳枝,右手,抓着一把雪团,口中,含着一撮末嚼完的骡驼草,两眼圆圆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皮大衣、皮鞋和皮帽坚如铁板,当队友们把他抬起放进汽车的时候,他那高大、坚硬的躯体宛若一尊铜像,以至于把汽车底板都撞得哐作响。

啊,我可怜的朋友……

20多年过去了。那个天旋地转的深冬的傍晚,却永远在我流血的心头盘桓。

那天晚饭后,我们这些筑路队员象往日一样,三五成群地在戈壁滩上遛达。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这个杳无人迹的天涯地角,没有大江南的鸟语花香,没有大海滨的百舸争流,更没有街市灯红酒绿的诱惑,有的只是荒凉、寂寞、寒冷和缺氧。正是青春勃发的、也是血肉之躯的筑路队员们,唯一能休闲娱乐的,就是趁风沙较小的傍晚,到戈壁上去逛高原风光。大家三个一团,两个一列,款款地在戈壁信步。或看看红柳,或摸摸骆驼刺,或相互交谈着家乡的风俗、亲人的轶闻以及童年纯洁美好的趣事……那天傍晚,我和队友罗拓(其实我们都把这个山东队友唤做“骆驼”,因为他身高体胖,力大无比,是我们队里出名的风枪手)正是在这种氛围中步出营房,走进戈壁滩的。

正在我们走着、谈着、笑着的时候,突然,“骆驼”的围巾被风吹落了,眼看要落下来,又被一阵风抬起,象一只长尾蝴蝶,在空中悠悠飘着。我们狂笑着,追呀,抓呀,就是抓不着。又突然,一只神秘的梅花鹿窜了过来,那飘飘欲降的围巾正好挂在美丽的鹿角上,于是围巾又成了梅花鹿的旗帜,在茫茫戈壁滩上翻飞。我和骆驼更加来神了:我们笑呀、追呀、跑呀,把一天的疲劳和八辈子的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追着,跑着,梅花鹿渐渐远了、小了、看不见了;我们呢,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只觉得已经远离了营房,来到了戈壁深处。

天,黑下来了。

“我的妈,这是到了哪里呀?”“骆驼”四处悬望着,有些发愣。

“我也不知道”我说。

正当我们迷茫的时候,风暴来了,狂风卷着黄沙,卷着戈壁滩上的残枝败草,嚎叫着!铺天盖地扑过来,直吹得人睁不开眼,站不稳脚。天,严严实实关上了帷幕,四处一片漆黑。

喜剧结束了,悲剧就要开始。

骆驼拉着我,胡里胡涂在戈壁上乱窜了一阵,也没搞清营房的方向。与其这样瞎窜,还不如坐下来静静心。我一屁股坐在一堵沙丘旁,“骆驼”也跟着我坐下来。我们喘着粗气,商量着“突围”的计划——不幸的我们被方向的魔鬼包围了。

在青藏高原,在荒凉、寒冷、缺氧、缺水的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上,方向就是生命。它不象内地,迷失了方向,问一问路,便可拨乱反正。戈壁可不行呵,它几千里路渺无人烟,错走一步,就会走进荒谬,走进失败,走进永恒的死亡。

风沙越来越猛,我们讨论着归队的方向。“骆驼”坚持要从沙丘的左边回去,理由是营房在东南方,而西北风是从右边刮来的。我却坚持要从沙丘的右边回去,理由是,我们追赶梅花鹿已经追到了营房的东南方向,应该往西北方向才能回队。我们经过几番争论,谁也没有说服谁,“骆驼”脾气火爆,力大无穷,一把揪起我挟在腋下,大步从沙丘左边出发了。

说实在的,究竟谁的方向正确,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过,在许多场合,人的悟性完全就是一种赤裸裸的直觉,没有任何理性的逻辑。这时,我内心涌动着恐惧和不安,我觉得“骆驼”挟着我是在走一条荒谬的道路,是在走一条黑洞洞的死亡之路。

“放开我,放开我……”我在他腋下大叫着,双手乱抓,双脚乱揣。

骆驼不听,继续朝死亡前进。

我急了,用力咬了骆驼一口,血,从他粗壮结实的手腕上涌出来。

“哎哟!你干吗咬人?”骆驼把我摔在地上,用嘴吮着手腕上的血迹。

“你走错了,这样走,离营房越来越远。”

“我没错。”

“你错了。”

“我没错。”

“反正,我不跟你走。”

“那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看谁运气好。”“骆驼”说完,丢开长腿,扬长而去。

我扑过去,抱住“骆驼”的双腿,不准他走那个方向。

“放开!”

“我不放。”

“放开!”

“我不放。”

“放——开!”

“骆驼”声音尖厉起来,我知道,一场奇特的生死搏斗开始了。“嚓!”“骆驼”狠狠给了我一脚,把我这只湖南瘦猴踢出丈多远。我揩着涌流的鼻血,一副凶残的模样,又不顾一切地朴上去,死死抱住“骆驼”的双脚。“叭”,“骆驼”又给了我一脚。可怜我躺在里再也爬不起来。只隐隐约约地听“骆驼”说:“你好好躺着吧,待我回去叫汽车来接你。”说完,就径自走了。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风沙小了些。我想站起来,但膝盖骨被摔歪了,根本无法站立。我咬着牙,朝着自己心中的方向,蹒跚着向前爬行。终于在天亮的时候,爬回了营队,爬回了家,爬回了正确和胜利的城堡。

啊,天啦,我是正确的,但我又是弱小的。我不能战胜强大的错误,因而我也是个错误。

当我们开着汽车去寻他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三辆汽车一字儿排开,在一百米距离内平行地推进搜索。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在格尔木雪原的咸水湖畔找到他。他扑着倒在那里,头的方向是朝着营房的。这说明他走到这里才开始觉悟。但是,当他迷途知返,回头是岸的时候,生命的能量已经不够了。他以顽强的意志支撑着,饿了,嚼骆驼草,喝了,啃把雪团。为了扶持沉重的身体,他拾来一根红柳枝当拐杖。总之,他醒悟了。他要从沉痛的错误中挽救自己的生命。但是,他迟了。

可怜的人啊!你在错误和荒谬的路上奔走,能够一朝悔悟,难能可贵。但即便是悔悟,也应该早些。尚若迟了,也终究是一种失败的悔悟。

神秘的戈壁滩上,常有这样荒诞的故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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