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肉

文/庞一川

咱中国的传统向来是慈母严父，而我这个大男人却太没出息了，儿子已上大二了，但每每儿子回家，我从不过问他的学习如何，只是想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东西。老婆骂我骚情。尽管三年前我便下岗了，尽管我在工地抡大锨当小工，但星期天买上一吊子肉还用不着精打细算。

儿子回家了，我喜滋滋地将一大碗红烧肉揣上了桌子，我叫儿子放开肚皮吃。谁知儿子慢慢地将瘦肉咬下，随后又将肥肉放回了碗中。我说这么好的肉你都不爱吃么？儿子说天天回家都是红烧肉，人家现在吃的是生猛海鲜……儿子陡然揣着碗要走，我猜想儿子大了，家中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他老子还没尝过一口生猛海鲜哩，他竟跳到了有钱人的档次。我说你坐下，听我说件事。

那年我十三岁，我记得清楚是一九六七年的冬天，大人们游街、刷标语、文攻武卫、誓死悍卫……可快到春节了，大街小巷全都不喊不打了，家家户户忙活着过春节。妈妈笑眯眯地说今年的春节好过，每人供应二斤肉。咱家四口人，八斤肉哩。八斤呀，咱可以做碗红烧肉了。说着妈妈兴奋地拿出四张肉票，那是四张粉红的肉票，妈妈给爸爸看，爸爸的眼中充满了幸福。我蹦跳着也要看，我看见肉票上写着，过革命化的春节。二斤。妈妈说买肉的队长得很，人家全是半夜就排队了，要不就买不上肥肉了。

我一听要做红烧肉，口水便不由地在嘴中涌，我说，妈妈，他们晚上排队，我天一黑就去排队，排第一名，保证能买到最肥最肥的肉。妈妈说已下雪了，冷得很。我说我不怕冷，我非去不可。妈妈将爸爸的棉大衣裹在我的身上，大衣太长了，盖在我的脚面，暖和极了，爸爸说要是实在太冷，就回家来换他。妈妈叫我拿了个小凳子，并给我灌了个暖水袋。然后再郑重地将钱和肉票放进我的怀中。

雪不大，细细的，只是风声很响。当我到了肉店，却发现已早排了十几个人了，有老人、妇女、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大家都穿得像狗熊，甚至有两个人还披着被子。我按着顺序刚刚将凳子放好，披被子的人说这前面还有一个人哩，你没看见这放着一块砖吗？

雪不紧不慢地飘着，天黑乎乎的，看得见男人们忽明忽暗的烟头。时间不长所有的人都冻得受不住了，跺脚搓手，有的干脆小跑着。到了半夜，突然四周手电筒闪亮起来，随着沉重纷乱的脚步声，排队的人蜂拥而来。人们喊着叫着，有的人还朝着前面挤。长长的队伍顿时混乱了，骂声哭声冲击着肉店的大门。有人喊不许插队，站好，站好。我们天不黑就来了，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这时肉店的门开了道缝，挤出个三十左右的男人，有人说马师傅，队伍乱得很。马师傅叫大家不要挤，现在发号，不许插队，没有肉票的一律不发。他手中攥着一把小纸条，纸条油呼呼的。每个人都朝他弯腰点头，当时我想他要是我亲叔叔那该多好呀，我就不用在这儿排队受冻了。儿子，你说怪不怪，当年我就有了走后门的意识了。

至今我还记得我的号是二十七号。当我看着身后长长的队伍，心中不禁涌上了光荣和自豪。要知道我将能买上最肥最肥的肉呀。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了，抖掉身上的雪花，跟着队伍朝前移动着，看着前面的人拎着冻肉志高气昂地走出。当年供应的全是冻肉。好不容易轮到我了，我大声地说四个人的，八斤。开票的女人朝我要肉票，可我搜遍了全身却找不见肉票了。后边的人喊没有肉票快走开。有人说这孩子排了一夜了，孩子，慢慢找，不急。我把大衣脱了，我把口袋摸遍了，可就是找不见那四张粉红的肉票了。我哇地一声失声大哭起来。

回家爸爸气愤地照着我便是一掌，妈妈扑过去说你把我打死好了，不过了，不过了。爸爸在家转着圈像马克思在思考问题似的，半晌，他说可能是发号时我把肉票丢了。肯定是发号时我把肉票丢了。

那年春节妈妈把我带到外婆家吃了三块肉，爸爸又将他碗中的一块肉给了我，妈妈的碗中压根就没肉。

儿子放下碗，不屑地看着我，说，老爸，这回忆苦思甜可大大的失算了哟，减肥药可比肉贵多了，你没看全社会都在买减肥药，喝减肥茶吗？

我木讷地张张嘴，却不知说啥好了，盯着油汪汪的红烧肉，狠狠地吃了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