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石
□文/肖云儒
这是上个世纪最后一年,暮春,西部高原还有残存的寒意。我们坐在“沙漠王子”越野车里,由敦煌青海油田总部出发,翻越党金山到达冷湖。这个五、六十年代的第一个油田总部早已人去楼空,旷野上留下一片透着冷寂的残坦断壁,那是“干打垒”时代的遗迹。高原的风打着唿哨穿行在看不到人影的街巷中,一个个洞开的门窗便响起了羌笛胡歌,耳畔也便有了昔日的喧闹。
旋经冷湖西拐,一绺烟尘越过草原。草原上,羊群和采油树象扇面旋转着展开。越过公路,公路几百里不打弯,如箭矢直射花土沟。花土沟是七、八十年代青海油田第二个总部,10年前也唱起了“空城计”——九十年代初,总部第二次大搬迁,这才有了第三个总部,现在的敦煌石油城。在花土沟,几百栋楼房空无一人,象钢琴键子那样有板有眼排开,听不到弹奏美人迟暮之曲,倾诉的是过去了的壮丽和一次再一次搬迁的喜悦。
再往前,便钻进了阿尔金山腹地,看到了一点草原,零星的绿和戈壁的褐,自然组成班班斓斓的构图。这里曾经水草丰美,自古是游牧民族休养生息的地方。他们藏在这个远离烽烟的去处养精蓄锐,然后出击中原,冲上历史舞台演一回威武雄壮的主角,待到把瘾过足,早已满身血污。这才返归阿尔金山腹地,躲进历史的后院,舔舐伤口,复壮生命,引而不发,等待着下一次的出击。
……
一路烟尘一路思绪,触动心中种种慨叹。这时候,“沙漠王子”已经停在昆仑山下荒芜的旷野上略事歇息。下得车来,蓦然看见车的右轮恰好刹在一块昆仑石前,神奇的是,那石下竟袅袅婷婷伸出一茎嫩草,象春风扬起绿色的小手向远方来客问好。荒原、古石、小草,便这样将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想,在天地间铸成了一个徽章。历史的兴与衰,生命的荣与枯,心灵的醒与醉,命运的合与离,尽藏于这鲜冽和苍凉的意象中了。
我朝古石与小草倾下身子,我想看这生命的瑰丽是怎样发生的,甚至想吻吻小草,和她拉拉手。就在这个瞬间,我感到自己是这么深情地感应着这里,又是这么深刻地理解着这里。也就在这个瞬间,我感到自己在西部精魂的孤独行旅中,有了一位同行的伴侣。我们各自踽踽独行在自己的方位上,从未谋面,心里早就无声地对着话了。
那次西行,我从昆仑山带回了一块石头,一块随便拣的、普通而又普通的石头,郑重地放在案头。只有我知道它的极不普通之处。宇宙亿万斯年的运动才有了我们的星球,地球亿万斯年的运动才有了昆仑山。它只是昆仑山的一粒碎石,却是天地运动不息的结晶,生命进化不止的证人。它因无可言生,故亦无可言死,它便在不死中得到永恒。
那以后我常会劝朋友在家里养几块石头,我说,案头摆一盆花,你只是和一年的生命为伴,养猫养狗,最多和十来年的生命为伴,养一块石头,便和永恒的生命厮守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