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世界（外一章）

□文/陈漫

那一年到淄博，就去看了蒲松龄的故居。

是极其传统的中国院落，板板正正，中规中矩。一围青砖院墙环抱了一切，正堂配两厢的格局，端正森严得看不出有一丝的灵动之气，让人无端地要去想，那些美丽的鬼魂与狐仙，会在这里流连吗？

总觉得蒲松龄先生的家不该是这个样子。那应该是在一脉青山之后，小小的庭院已荒芜了大半。比如说后园，处处是杂草，枝枝蔓蔓牵绊着，萦绕着。夜深时，风从梧桐的叶子间轻悄地掠过，引逗那些叶子，声音参差不齐地吟哦着，叹息着，窸窸窣窣，是为人所不懂的语言。

当然应该有书生，在厢房一隅，埋头苦读。之后一阵微风掠过，如豆的灯光闪了又闪，再之后，门悄悄开了，艳艳的红绣鞋踏了进来，也是轻轻悄悄，决没有半点声息。裙裾像水一样在房间里漾开，如梦如幻的香气迷迷离离地裹住了书生。那只执笔的手因此抖了一抖，笔尖上的墨汁滴落下来，在雪浪笺上一点一点地湮开了……

聊斋里的故事总是这样起头的，而蒲松龄先生的聊斋，是不是也该是这样？站在方方整整的院子里，看见有鸽群无声地自院子的上空飞掠而过，那样灰濛的天，那样老的院落，突然间，一种古老的感伤就袭上了心头。在这里，时间是永驻的。世间岁月的万千变化，是永远改变不了它的。再多的日升日落。它也是始终停留在蒲松龄先生落笔写聊斋的日子里，停留着，直至成为琥珀。而我在恍惚间，仿佛就到了几百年前的一个正午，空气中泛着淡淡的尘土的味儿，阳光白花花地洒落。就在一株古老的生着树瘤的柳树下，坐着蒲松龄先生，手里摇着一把折扇，面前的小木桌上摆着大碗的清茶。匆匆而行的过客在这里停下了脚步，那些谈狐说鬼的故事象清溪一样汩汩流来，穿越了岁月的风尘，随时光停留在了这里。

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在这里，它们彼此难分地交错在了一起。

现实中看惯了人与人的勾心斗角之后，一转身，发现原来还有这样的一个所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如果真的很有运气的话，也许还能遇见一只柔弱的小狐，极惹人爱怜地蜷着。当手自它的背脊轻轻抚过时，会有一丝丝的温暖传递过来。向怀中一揽，那小狐就柔顺地贴在了心房。夜寂静时，她突然会化作美女，巧笑倩兮，极善解人意，就在那一瞬间，所有沉重的心机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所谓的知己，就是这个样子吧？尽管那不是人类。

在现实世界中，总有一些为人所弃置的，总有一些为人所伤害的，总有一些为人所遗忘的……然而在这里，这一切都被包容，因而疯长，最终繁茂成了一个世界，与现实对抗。所谓理想，原来就是在现实中难以容身的美好。那些对知己的渴望，对爱情的追求，对心灵自由的呼唤……一切一切。有一只狐狸做知己也是很好的，有一个鬼魂做朋友也是不错的，就在那些有月亮或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就在那些有风或是没有风的时刻，谈谈情，说说爱，念一念很为世人所不屑的诗歌。河水幽幽地流，流过一代又一代人。天亮了，一切都隐去了。这世界已经存在了无数的岁月，可在这一刻，它还是新的。

聊斋故事的背景都是荒凉的，永远是凋敝的庭院和无尽的暗夜，而美丽的故事就在这样的凋败中温暖地流动。这里的理想故事，使现实变得冰冷而且丑陋。可现实即使再污浊，我们也是逃离不开的，于是理想要在寂无人处关上门来才可展读。所以蒲松龄先生的故事是在夜里发生的，所以《聊斋志异》是要在夜里静静读的。

所以，蒲松龄先生带着他的才华，留守在这间小小的书斋。在夕阳落尽时，他才踱出来，漫步在他想象的旷野之中。那里的荒宅空院，那里的萋萋芳草。不知有人看见没有，在先生的脚边，正偎着一只小小的狐，极媚极美的脸，眼角闪烁着一星一星银绿色的光。

尊严

你见过活的珊瑚吗？它生活在幽深无比的海底，在海水的怀抱里，也只有在海水的怀抱里。它是柔软的，是柔若无骨的那种柔软，所有小小的触角都在水中轻轻地一张一合，似乎每一阵水流的波动都在柔柔地拨动着它的心弦。在寂寞宁静的海底，珊瑚就像是一个沐浴在爱情之中的女子，每一丝每一缕都是生命，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光彩。可是，如果采珊瑚的人出现了，如果那双习惯截取生命的手把珊瑚带走，毫不怜惜地把它带出水面，那么这时珊珊就会变得无比的坚硬。在远离大海的灿烂阳光下，珊瑚只是一具惨白僵硬的骨骼。

有一种水獭，它有着令世界惊叹的美丽的皮毛。在阳光下，那是深紫色的，象缎子一样，闪烁着华美、神秘而又高贵的光泽。如果你在林间看到它，如果你看到它静静地栖息在水边的岩石上，你也会惊诧，造物主原来是如此的神奇，他竟然造出了这样完美的有生命的宝石。可是水獭的美丽却给它带来了灭顶之灾。总有一些人想把它的皮毛剥下来，制成帽子，戴在某位绅士的头上；制成大衣，裹住某位淑女丰美的身躯。因为这样，水獭就可以变成金钱。于是，有人带着猎枪闯进了水獭的家园，在阳光下，他眯起眼睛，扣动了扳机。枪响过后，水獭死了。让人奇怪的是，水獭的美丽也消失了，躺在岩石上的只是一只平凡的水獭，它的皮毛干涩粗糙，毫无光泽。

谁都知道麝香，那是名贵的药材，也是珍贵的香料，而实际上，麝香不过是雄麝脐下的分泌物而已。想要获得麝香，就必须捕杀雄麝。雄麝生活在密林深处，身手矫健，来去如风，如果不是一流的猎手，就难以捕捉它的踪迹。即就是找到了雄麝，取得麝香也是极困难的事。有经验的老猎手说：“靠近雄麝时，千万要屏息凝神，不能让雄麝感觉到你的存在，否则，它会转过头来，在你射杀它之前，咬破自己的香囊。”

呵，是的，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现在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想要对你说的是，在自然界里，有一些生物比人类还要有尊严。当生命遭到无情的践踏时，它们会用改变、会用放弃、会用死亡来捍卫自己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