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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04年08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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憩心亭·收藏
04

川北村庄纪事

□散文

口文/吴梦川

打席子

最后一茬稻子也收割完了,空旷的田地里,垒着一垛垛稻草人,孤独无言,守望着秋的丰满和清瘦,阳光变得温情而脆弱,天与水,都显出淡薄的寂寞的凉意来了。

香喷喷的豆豉早就晒好了,贮在瓦罐里;从菜园里摘来的鲜嫩的豇豆和红辣椒,装满了整整三个泡菜坛,足够吃一个冬天;老人娃儿的棉袄冬衣都缝补了,在太阳里晒得蓬松干爽,一切都忙完了,都准备就绪了,而他们也该走了,到城里去打工找活路。

临走之前,他们又从竹林里砍来一大捆竹子,准备打几床席子,多给娃儿们留点花销钱。

这个村庄是竹海包围的村庄,竹子多得象地上的荒草,过去人们都靠竹子搞副业,可是现在不行了,城里人会享受,讲档次,他们现在都睡麻将席,竹席子卖得很廉价,就象地里的粮食一样,辛辛苦苦刨一年,换来的钱还不够娃儿交学费!这年头,城里的土地金贵得要命,可是农村的土地却很贱,什么都在涨价,靠种粮食打席子根本换不来几个钱,娃儿要上学老人要看病,不去城里挣钱,根本养不活一家人。于是,村里的青壮劳力都走了,只剩下老人和小孩留守,村庄变得衰弱,庄稼长得象没人教养又缺乏营养的野孩子,再也没人唱《在希望的田野上》那首歌了。

那些砍下竹子都是经过仔细挑选过的,粗壮,直溜,翠绿,是竹中的俊男美女,个个像模像样,是打上等席子的好材料。

他们把砍好的竹子拖回家,坐在院坝里,开始忙碌起来,先用弯刀把竹子剖开,剖成细小的条,然后把翠绿的外衣一层层剥下,最外的一层叫青衣,第二层叫头黄,第三层叫二黄,青衣最好,编出的竹席绿意盈盈,凉爽又柔软。

很快,手中的席子就初具形状,越来越宽越来越长,然后,席子就铺在了地上,男人和女人坐在上面,一个捡,一个打,用木铲弄出“嘭嘭嘭”的单调响声,他们配合得很好,他们配合了十来年,打出过数百床上等的好席子。

山中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不知不觉日影就西斜了,他们点上灯,坐在地上继续打席子,萤火虫在近处的田埂和竹林里飞来飞去,发出隐约的微光,蚊虫在四周嗡嗡地响着,占据了他们寡淡的耳朵,充斥了整个寂静的村庄。

孩子们已经入睡了,老大搂着老二,老二抱着老大,因为父母经常离家出门,他们从小就很懂事,懂得相互照顾,他们早已习惯了父母的远离,对父母要去的城市也充满憧憬和幻想,他们的理想是长大后离开村庄进入城市,做真正的城里人。

院坝里还坐着那一男一女,继续打席子,毕竟是人到中年,一会儿就腰酸背痛,不象年轻时那般好精力,可以通宵达旦地打。现在他们困倦了,哈欠连天,女的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从胸中吁出一口长气,目光虚茫,望向黑漆漆的前方,梦似地呓语:

唉,可惜我们那几亩地了,又要白白地荒了,好可惜哟!

男的闷闷地说,我晓得你舍不得,但有啥法,又不是我们懒,不愿意种,再熬两年,多挣点钱,等娃儿都出去念书了,我们还回来种地。

摆谈了一阵过后,女的说,实在太困了,我想眯一会儿,于是就趴在席子上睡,男的还坐着,一个人继续打席子。

女的就在这当头做了个梦,她梦见村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漫山遍野的竹子没人砍,就寂寞地疯长,然后一天天老去,到最后,老得实在不行了,它们就开花了,竹子一开花,竹子就死了。

女人大叫着醒过来,从竹席上爬起,浑身是汗,眼里汪着一泡泪,把梦说给男人听,男人淡淡地一笑,说死了就死了呗,哪个会稀奇这些竹子,除非里面住着国宝熊猫,它们才值钱。

坐歌堂

在村庄里,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他们靠媒妁之言或者自由恋爱走到了一起,关系的发展就象一粒种子的生长那样自然有序,在经历了发芽开花之后,然后瓜熟蒂落,顺理成章地联姻成亲。到了腊月,胡萝卜变得象蜜一样甜,地里的一切活计也都忙完,人闲下来,开始搬着指头算计过年的日程,这时节,正是村庄里嫁姑娘娶媳妇的好时辰。

喂了一年的肥猪杀了,用柏树枝熏成腊肉;糯米蒸了,捣成糍粑;红薯切成长条晒干,伴河砂炒得嘎巴脆;醪糟稠酒早就酿了满坛,一切都在为婚嫁大事准备着,村庄里的男女老少人人摩拳擦掌,等着饱享一顿丰盛的飨宴。

谁都想把自家的幺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谁都想在别人面前摆摆排场,人忙一世,图的个啥?就图这关键时刻的脸面,人一辈子能有几次露脸的机会?所以,再穷再苦,哪怕背上十年八年的债,也绝不能让幺妹在婆家直不起腰说不起话,这就是村庄的志气。

流水的宴席摆了三天三夜,村庄里男女老少一人不落,长筷短箸,觥筹交错,狂斟痛饮,个个满嘴流油,醉眼迷离,相扶而归,整个村庄都陷在了一场醉梦里。

酒宴享用完了,幺妹明天一早也该出嫁了,临走前的这天晚上,娘家就要摆下歌堂,请来四方亲戚好友,热热闹闹唱上一夜的歌,为幺妹送行。

歌堂设在堂屋里,干净整饬,灯火通明,堂屋正中设桌案,备有茶水果蔬,前来坐歌堂的人,要通宵达旦地尽情歌唱,以示对出嫁幺妹的喜爱和不舍,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中途退场,那对娘家人是极不恭敬的,谁唱得最卖劲,谁坚持唱到底,谁就最真诚。谁也说不清这种习俗是从哪朝哪代开始兴起的,在川北农村,过去还有“哭嫁”的习俗,现在已经不兴了,坐歌堂却一直传了下来。

第一首歌,要由屋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来唱,这样的歌者往往都须发皓白,颤颤巍巍,听不出曲调,但是现在已经听不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歌了,年老的人一个个作古,他们把过去的历史都带到地下去了,现在的歌很有时代感,人都爱听,也都会唱。

一更山吐月,歌堂才开始有了歌意,怕羞的含怯的都在跃跃欲试;二更天籁息,歌堂才有了歌风,歌者已不计男女尊卑不论老幼辈份,纷纷登场露脸;三更霜露浓,歌堂中歌兴正酣,粗犷的细柔的,好听的走调的,都互不相让,你方唱罢我登场,每到这时,娘家人就要出来为大家发上点毛票喜钱,以示慰劳。

待嫁的幺妹坐在厢房里,思绪难平,明天她就要离开父母,离开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离开她熟悉的村庄和熟悉的生活,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和一群陌生的人生活在一起,明天是什么样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她无法预料,母亲说,只要勤快,就不愁吃不愁穿。可是我走了后,就不能经常回来,年迈的双亲怎么办?谁给他们洗衣裳?谁帮他们干地里的活路?想着想着,幺妹就流一回泪;说着说着,母女就抱头哭一场。

当然,这种伤感的场面在村庄已越来越少了,现在的年轻人差不多都在城里打工,他们与土地的关系越来越淡薄,与村庄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他们不再有过多的忧愁和眷顾,他们爱唱卡拉OK,他们向往时尚,他们回到村庄办婚礼,也都是父母的意思,办完婚礼,他们也就匆匆返城了,所以,现在的歌堂人人都在表演,看谁象歌星。为了方便省事,越来越多的人干脆就不摆歌堂了,坐歌堂这种古老的风俗正一天天淡出川北村庄。

歌堂接近尾声时,最后一个人仍在拼命地唱歌,显得声嘶力竭,力不从心,有一些人却熬不住,已经昏昏睡去,鼾声欢畅,涎水淋漓,他们做梦了,梦见年轻时经历过的歌堂,还有一个个水灵的幺妹。日子一天天过去,歌曲越来越新潮,可村庄还是村庄,生活还是生活,幺妹们也只不过从村庄走到了村庄,从生活走向了生活,然后下一代产生了,继续着婚丧嫁娶,整个村庄就是这样生生不息的。

最后,东边天终于露出鱼肚白,天亮了,歌堂散了,幺妹也该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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