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唐诗

口缑稳贤

年近花甲，退休逼来，虽说是老自退闲非世弃；但心中总觉得空空的。顺手翻开一本唐诗，原不过借此打发一段无聊的光阴。不料这一翻，竟翻出许多新鲜有趣的东西来，一翻而不可收了。

开始读的时候，我发现许多千古传诵的名言警句大都出自绝句的第三、四句和律诗的第三联。比如“夕阳无限好”（李商隐），“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等等。这究竟是偶合还是具有普遍性？我又翻别的唐诗选本，翻宋诗，翻近人的诗，翻来翻去，越翻越觉得我的发现具有普遍性。如“家书抵万金”出自杜甫五言律诗《春望》的第三联，“一将功成万骨枯”是曹松七绝《己亥岁》其一的第四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苏轼七绝《题西林壁》第三四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是龚自珍七绝《己亥杂诗》第五首的第三四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儒子牛”是鲁迅七律《无题》的第三联。再如被俗谚称为“杜（晚唐诗人杜荀鹤）诗三百首，唯在一联中”的“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也是他的五律《春宫怨》的第三联，就连已成为熟语妇儒都挂在嘴上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是出自唐朝诗人罗隐的七绝《自遣》的第三句。

为什么名言警句大都出于律诗的第三联绝句的第三四句？为了弄清这个有趣的问题，我又去图书馆抱了一大堆诗话之类的书读了起来，读了几天之后，心里渐渐亮堂了。杨载《诗法家教》里说：“一篇之中，先立大意，起承转结，三致意焉，则工致矣。……（律诗第三联）与前联之意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故应麟《诗薮》里说：“作诗不过情景二端。如五言律诗，前起后结，中间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杨仲弘说：绝句“以第三句为主，第四句发之。”起承转合，这是元人总结前人的创作实践而归纳出来的结论，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律诗绝句等近体诗的结构规律。一般情况下，绝句的第一句是“起”，第二句是“承”，第三句是“转”，第四句是“合”。律诗的联亦与此同。起和承是衬托铺垫，是引臂抡锤，是准备阶段。转与合才是重点，是关键，才是主旨所在。其中“转”这个部分尤其重要，转得好，全诗就好，转得不好，全诗就写砸了。对于这样的关键句子，诗人自然要格外用功，千锤百炼。南宋有一位诗人叫叶绍翁，他有一首千古传诵的诗《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其实这首诗脱胎于陆游的《马上作》：“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还有一位与叶大体同时的诗人张良臣也写过一首意境大体相同的诗《偶题》：“谁家池馆静萧萧，斜依朱门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为什么后两首诗默默无闻而叶诗广为传诵？钱钟书先生的解释一语中的：叶诗“第三句写得比陆游的新警”，张诗“第三句有闲字填衬，也不及叶绍翁的来得具体。”但还有许多名句不在律诗的第三联绝句的第三四句，古人的诗都是怎样转的？怎样才算转得好？

只要读书，便有收获。林海权的《诗词格律与章法》至少已帮助我敲开了解决这些问题的一道门扉。这本书上说，律诗绝句的起承转合还有许多特殊情况。比如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首诗以感叹身世关怀国运起，第二、三联以具体叙述国运和个人的遭遇承，尾联的上句才是转，下句是合，表示要以身殉国，青史留芳，正是这最后一联的“转”如奇峰突起，才使全篇由悲而壮由郁而扬，形成一曲千古不朽的壮歌。

古诗浩如烟海，我所读者不过一瓢。目下虽无多少创见，却使我产生了浓厚的读书兴趣，朝也孜孜，夕也矻矻，乐在读中，日子过得很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