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导读
三个“留守”延安的北京知青
“从北京到延安/路途是多么遥远/告别了父母/离开了城市/我插队到延安/那天夜晚我梦见/妈妈来到我的床前/轻轻抚摸着我的小脸/泪水洒在我的胸前……”
站在川流不息、波涛汹涌的黄河边上,远山传来的“知青之歌”撩拨着心情,搅动着思绪,默默地把我们带到1968年的深冬时节……
我爱延安,延安就是我的家
刘志英,男,1949年4月12日出生,北京77中初二学生,1968年12月24日,开始在延长县黑家堡公社康家坪大队插队。曾在贯屯煤矿(筹建)、焦化厂(筹建)、红旗化肥厂、宝塔区政府、延安市劳动局等单位工作。1989年回北京,1991年10月返回延安。
在陕北特有的土窑洞中,两万多名北京知青伴着黄土、北风、锄头、油灯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他们给老区带来了文明习惯,带来了文化知识,也带来了新的观念和思想,他们为老区的建设付出了壮丽的青春。
2008年10月22日,下午,57岁满头银白的刘志英,用依旧地道的北京话,在延安市七里铺他的寓所,平静和缓地述说着他那段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
那是1968年12月23日的深冬,大西北已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坐在从铜川到延安的敞篷军用卡车上,一张张青春稚嫩的小脸已冻成了紫色。
一路上,我们手拉着手,用低沉而发颤的嗓音哼唱着“迎着晨风,迎着阳光,昂首阔步到边疆,伟大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哪里最艰苦,就在哪里奋发图强;哪里最困难,就在哪里百炼成钢。”这首激荡人心的歌曲,让北京知青们不觉寒冷,一路向北挺进。
卡车在延安街头缓缓行进,延安乡亲和学校学生早已在街头敲锣打鼓,扭起了陕北大秧歌,欢天喜地迎接我们这些“北京娃”的到来。
卡车停下了,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跳下车,想即刻亲吻这片毛主席战斗过13年的黄土地。
突然,一阵凄厉的叫声传来。冻伤的双腿哪能经得起这突然的猛跳,有的同学因此一跳,腿脚便骨折了。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寒冷的旅行,我的腿也已肿大如桶,至今右腿还留下大片深深的冻伤印记。
我是老北京人,父亲早早离开了人世,是母亲——我心目中最伟大的一位女性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兄妹6人拉扯成人。母亲是个思想进步、立场坚定的妇女,当毛主席发出号召,让“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母亲便义无反顾地把我送上了开往延安的列车。临走时母亲噙着泪水嘱咐我:孩子,到中国革命的圣地去锻炼吧,好好接受教育,妈妈和弟妹们等你回家。谁知道,我这一走竟永远地留在了延安。
到延安的第二天,我们这些“北京娃”就被接到所插队农村。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到达延长县黑家堡康家坪村时,是12月24日深夜,我和我们班10多个同学把自己简单的行囊扔进土窑洞,狼吞虎咽吃起老乡为我们准备好的热乎乎却又发了芽的红薯,这就是我们插队的第一顿饭。
在康家坪,我们和老乡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初到康家坪,老乡教我们种地、放羊、喂牲口。我们教当地的娃娃们语文、数学和音乐;乡亲们手把手地教会了我做“玉米片”,我们把自己分到的粮食交给老乡们搭火,变相救济村里的穷困户。
一天早上,我起床穿衣服时,意外发现自己左胳膊上有一条清晰的红线,当时我既感到好奇又感到害怕,于是就拿着钢笔使劲地戳。这时,经常来帮我们知青收拾房子的好心婆姨刚好进来,她先是“哇……”一声,然后迅速剪掉一绺长发,紧紧绑在我胳膊的红线上端,一边大喊着说我得了什么“红线叮”,一边跑着去通知生产队长。随后,生产队派了两个壮劳力把我抬到公社医院。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病非常厉害,如果“红线”走到了心脏,人就会有生命危险。是老区人民挽救了我的生命!
在延安,最让我感激的事,就是我在这里找了一个好媳妇,这还是周总理给作的“媒”呢!那是1973年6月9日,总理的飞机要到延安东关机场降落,为了确保安全,东关一带不让闲杂人员出入。我正巧在这段时间被已招工的贯屯煤矿送到延安培训,就住在东关的服务楼里,中午我像往常一样回服务楼吃饭,却被在服务楼里当服务员的徐莲英拦在门外。徐莲英是一个做事非常认真的女同志,我好说歹说,她就是坚决不让我进去,最后竟然争吵起来。就这样,我们相识了。后来,经过多次交往,她成为我的媳妇。30多年来,我们这个家里里外外全靠她,她确实是延安的好婆姨。
1988年底,北京的家人帮忙给我联系好工作单位,我带着媳妇和两个儿子回到了故乡北京。在北京生活的两年里,我对北京居然有了陌生感,除了生活上的窘迫,最难以克服的还是对延安亲人、延安这块土地的不舍。于是,1991年10月,我们又回到了延安。
如今,因为身体原因,我早早就退休了,各种疾病折磨了我很多年,在我身上就装了2个心脏起搏器,家里为给我治病前前后后已花了七八十万元,到现在还有12万元的外债。现在,我的最大心愿,就是有关部门能给我的小儿子解决工作问题。
经历了知青岁月,现在,我永远地留在了延安,我感谢延安的这块土地,我喜爱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我在延安生活的很好。
我向总理汇报,是延安的苹果留住了我
刘世林,男,1969年1月3日离开北京,当时17岁,在延安县川口公社王庄大队插队,先后在延安林场、贯屯公社、延安市果业局、农业局等单位工作,任园艺站副站长,2002年退居二线。
历史总是赋予时代积极的一面。经历过知青岁月的“北京娃”,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投射出特有的“知青精神”,一种延安精神和青春奉献精神契合的特质,这是一笔人生的财富。
走进一孔漆黑的土窑洞,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炕桌上那个小小的煤油灯,一排土炕和一根支撑窑洞的粗木头映入眼帘……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当时,作为家里五个孩子中唯一符合插队条件的我,带着一丝无奈,并夹杂着对圣地的种种憧憬,1968年底,我和班上30多名同学一起踏上前往延安的旅程。
初到延安,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是,迎接我们的那支毛驴队伍。
12月的陕北已是冰天雪地,24日清晨,当我们从延安师范学校的临时住处走出,老远就瞧见一支毛驴队伍哆哆嗦嗦地横在学校门口。“这些毛驴怎么排着队站在门口?”、“不会是表演的‘马戏团’吧?”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表达着自己对这支奇怪毛驴队来意的种种猜测。
“站好了啊!你们到王庄大队的15个人,赶快把行李放到门口的毛驴背上!”随着一声令下,我们方才领悟到:原来这支毛驴队是生产队来接我们的交通工具。这一路,浩浩荡荡的毛驴队伍真是赢得了行人的目光和笑语……
既来之,则安之。慢慢地,我们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认识了这里的乡亲。到了春耕时节,我扛着中国农民用了几千年的原始耕作工具,和乡亲们一起上山爬坡,在黄土地上劳作。当时,一个壮劳力一天可以拿到8个工分,而我只能拿五六个工分,我就玩命地干活,一定要和村里的壮劳力一样挣工分。
面对贫瘠的土地和贫困的群众,有多少个夜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反复在思考,我怎么能给老区人民做更大的贡献呢?
很快,机会来了。我被分派到附近的林场做杂务。在林场,我抓住一切学习的机会,千方百计找技术人员讨教。没过多久,我就已经能给果树的一般病症开“药方”了。
在此之后的几十年里,我一直都没离开过我热爱的果业,一有机会就到果农地里去,帮助他们给果树看病,指导他们选择优良品种。看到很多果农在我的帮助下钱袋子一天天地鼓了起来,我心里特别高兴!
毫不夸张地说,我在延安果农中的名气还算比较大。记得在1996年的农历大年初二,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李鹏询问我为什么留在延安,我激动地向总理汇报:是延安的苹果留住了我。
如今,我已经退居二线了,但我依旧牵挂着那些“靠天吃饭”的果农们。我义务在果业局的值班室里值班,因为经常有一些果农点名要向我咨询,以解决果树管理中的疑难问题,我很乐意继续发挥我的余热。
那段知青岁月已经成为了历史,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让年轻人到农村去接受一下锻炼还是十分必要的,了解基层老百姓的生活,丰富自己的阅历,磨练自己吃苦耐劳的品格,对于整个人生来说很有益处。那段知青岁月,我已经尽力表现到了最好,我无悔青春。
离开25年后,我选择了“二次插队”
于淑敏,女,1949年出生,1969年2月在延安县元龙寺公社西培村插队,1970年被选拔到公社任妇联主任,1978年调回北京,在北京市化工原料公司工作。2003年返回延安,在延安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北京娃饺子馆”,生意很红火,并成为北京知青的联络点。
几乎所有的“北京娃”都有着对两个故乡的感情纠葛:留守延安的,千方百计回到生养他们的首都;而返京的,惆怅和酸楚仍然无法弃离,他们选择用各种方式来表达那份难舍的“知青情结”。
2008年10月23日,下午,在不到20平方米的“北京娃饺子馆”,于淑敏一边忙前忙后招呼客人,一边慢慢为我们讲述她的两段插队经历,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自信——
25年了!
树,还是那棵树,而村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人呢?
一扇门“吱呀……”拉开了,一位约60岁的老人抬起头,带着吃惊又略显疑惑的目光蹒跚走出。
泪,瞬间噙满眼眶,疾跨几步,紧紧抓住那双同样颤抖的手,无语凝噎。
人,还是那个人,那个我在元龙寺插队时一块拦牛、担水、纳鞋底的好姐妹——金玉芳!
延安,我终于回来了!
18岁那年,怀揣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我和邻居的两个哥哥擦干离别的泪水,踏上了发往延安的专列。
一路上对窗外山山水水的新奇、对发放的香肠和面包的喜悦,冲淡了离别的痛楚,一路上的欢歌笑语把我们带到革命的圣地一延安。
就这样,在到延安县元龙寺公社西培村的第2天,我们就下地学干农活,开始了延安的知青生活。
从把苗当草锄的无知,到熟练地操作锄头和犁,我成了真正的陕北人。那段岁月里,最让我难忘的就是我们的担水接力。在陕北这特有的山沟沟里,从打水处到我们居住的土窑洞要经过11道弯,为了保证在这11个拐弯处不洒出一点珍贵的水,我们往往要在每个拐弯地方安排1名知青,采用接力式担水的办法。这一担水担回窑洞往往就是一个上午,但是看到满满的两桶水,再看到一个个汗流的像落汤鸡,我们对视着哈哈大笑,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快乐。
说起插队时的生活艰苦,我当时确实没有想过这些。或许是因为年龄小、思想单纯,或许是因为我属于要求思想进步的知青。但是,回想起当初最大的奢望——吃一顿不掺糠的玉米面窝窝,在四十年后的今天,确实听起来让人感觉既可笑又辛酸。
1970年底,我以出色的表现当上了元龙寺公社的妇联主任。在元龙寺工作的七八年间,我走遍了元龙寺的沟沟壑壑,与乡亲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一直到1978年的夏天调回北京。
返京后的生活忙碌而平淡。在那25年中,虽然衣食无忧,但总有种情愫一直在萦绕着我,如同把至宝丢在了延安。于是,退休后的2003年3月,我决意选择“二次插队”,把自己的晚年再次送到曾经奉献青春、流过汗水的家——延安!
我开“北京娃饺子馆”的初衷,主要是联络老朋友,结交新朋友,多少有个事干,不图挣多少钱。每天看着饺子馆满墙的插队照片,时不时有插队时结识的老乡、朋友过来吃着北京风味的饺子,聊聊插队岁月,真是有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
知青岁月与我们渐行渐远,但是经历过知青生活的人都或多或少有种难解的怀念,我希望,在延安插过队的知青们,有生之年都来延安看一看。
(焦永兴 杨静 姚志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