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泪眼

·刘公望·

我高考第二次落榜那年，父亲在车间刚刚被提拔做了大组长。对于一个干了大半生的一线工人而言，他因此显得自信且百般荣耀。

放下背了13年的书包，我抗起锄头。由于重量的悬殊，我的肩膀倍感不适，与肩上的重压更甚的是，旁人异样的眼光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我的心。太多的重量一时间压着我，很快，我的背驮了。

见到父亲，我不敢与他相视，默默地拉着架子车出门。我确切感觉到了他对我的鄙夷和失望。

整整七八天时间里，父亲和我未言一句，直到临走那天晚上，我已睡下，他在窗外说了一句：“趁这几天把地里的活干完，你准备一下，接我的班。”为了我，47岁的父亲放弃了有可能被继续重用的最后的机会，我的泪在黑暗中涌了出来，因为自己的无用。

等到他将接班手续办妥，已是冬天了。他特地为我置办了一套灶具，领我见完了他认为该见的人，再带我买了几件衣物和一双皮鞋。临走前，他将自己住过的宿舍彻底打扫了一遍，这里有他的梦想，有他的或悲或喜的心思，他将装满了他大大小小的故事的空间重温然后抖空，交给我。

第二天，当父亲沉重地离开这片他为之奋斗了大半生热土的时刻，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难过……

雪，洁白铺了一地，太阳透过云层向大地涂抹下几缕阳光，北风刺骨。父亲将他的防寒服披在我身上，“回去，天冷。”我没有言语，跟着他继续走。踩着厚厚的雪，父子俩就这样走向车站。“这片松树林长得真快，一晃30年就过去了。”我看见他痛苦地皱着眉头。一刹那间，我发现这个曾经强壮地有些盛气凌人的男人老了。

在很漫长的一个时期，我对他充满敌意与不屑。因为这样的父亲，我遭受了太多的嘲笑，令我自卑地抬不起头来。在村里，他是有名的“二流子”，据说我爷爷就是被他气死的，他强壮地有些野蛮，无知而蛮不讲理，好吃而懒惰……然而，这个曾经被我蔑视并发誓要打倒的男人，在我孤助无援将倒掉时，却甘愿扑下身子让我踩着他的肩膀成长！我的泪流了下来，第一次在这个被我喊了十八年“大”的男人面前。

“人一辈子很短也很长，每一步都不容易，我不可能步步看着你，往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他幽幽地说。我“嗯”了一声，并将这个“嗯”字深刻在自己的心里。

电车远远驶来，父亲深沉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眼里写满不舍与无奈。他自言自语道：“这段路也不知磨破过我多少双鞋呀。”这时车停了，车门一开，人们便涌了上去，父亲最后再看了一眼他曾经为之流汗劳作的电工城上车了，我看见他那最后的一眼，竟然充满泪水。

车开走了，父亲从窗口伸出手向我挥手，向承载过他希望还有失望的城市挥别，我追上去，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当我擦干泪，再去看父亲时，电车已经消失在了川流的车辆之中……

我踩着曾经不知道磨破多少双父亲鞋子的大庆路，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