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
文/柳影
屈指算到现在,父亲已经整整十二年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了。父亲在一个盒里,被安放在南郊的革命烈士陵园里。也不知道父亲在那边,在这十二年里想过我没有,想过母亲没有?倘若想了,他又想些啥呢?念叨啥呢?我在这十二年里,总想念父亲,想起我小时候,父亲对我的教训和痛打。好像每每想起父亲,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
记得第一次父亲打我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那时,我读小学,学校设在沈阳空军大院,是所干部子弟小学,父亲时任学校的校长兼党委书记。学校的教职人员不过四五十号人,却是个团级单位编制,从校长到教导处主任等均为现役军人,着军装佩军衔。父亲知道我调皮捣蛋,并没指望我给他增光露脸,但决不希望我给他丢人,少不更事的我却经常闯祸,令他背上了“教子无方”的名声。
同院的一个小伙伴,叫宝岐,偷偷从他家里拿了5元钱,很是得意。他找到我,吹嘘他有钱了,张狂得很。他家的经济状况不如我家,他父亲是学校的饮事员,收入有限,平日里总是我比他阔绰,身上时常带些小吃食,偶尔也有不超过一角的零花钱。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正值国家经济困难,父母教子严格,通常不给零花钱,身上的零钱是我悄悄地或是偷偷地从家里的桌上、父母的钱包里捡“漏”得来的。钱虽不多,却来得不易,故每每拿出来,在小伙伴面前露一把富,其实并不舍得花掉。5元钱,在那时是很大很大的钱,那面值相当现在的50元甚至更多。
“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钱?”我吃惊。“你别管,反正是我的!”他回答。“是你的钱,那你敢花吗?”我反问。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是我的钱,我就敢花!”他不再犹豫,语气坚定且充满豪气。或许是我的激将法起的作用,或许是他想借此一攻素日我总占上风的势头,想盖过压倒我,或许是被小男孩与生俱来的冒险精神鬼使神差地左右着。你的钱,你敢花,那我更没啥可怕的。花,俩愣头小子,走出大院,来到小街,在万泉公园门前,买了饼干、江米条、水果、瓜籽,还在小人书摊上看了好多本小人书。彩色的新书,要三分钱看一本,平时想看却看不起,这会儿如过年一般,又吃又看,饱了肚皮饱了眼福,五元钱花去两元多。
回到家里,心中难免后怕,忐忑不安,隐约觉得要出事,果然,第二天父亲知道了。下午放学回家,就见父亲母亲在厨房大声争吵着。父亲脸色铁青,强忍着看见我一声不吭。晚饭桌上,我小心翼翼地吃着,偶尔偷偷瞄一眼父亲,心里一个劲地打鼓:坏了,暴风雨来了,躲是躲不过去了。饭后,父亲把我单独叫到另一间房子,扣上门锁,询问我,我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经过。父亲从小声训斥再到大声责骂,紧接着便左右开弓,狠扇了我两耳光。顿时,我脸颊火辣辣地烧痛,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脸,又是两记重重的耳光,我本能地躲闪,这一举动如火上浇油,更加激怒了父亲,他不由分说拎起我的胳膊踢我屁股,一连串的动作,我无力招架,畏缩到墙角。我的哭声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再到嘴巴张得大大的,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将他气愤到极点的情绪全爆发出来。原来,宝岐经不住他父亲的暴打,编出假话说是我让他干的,是我教他偷家里的钱。
原本只是小孩子馋嘴的事,竟然演变成道德品质的问题,我成了教唆犯,这着实令父亲忍无可忍,便由一般的打骂升级为痛打。一个团职现役军人、校长兼书记,怎能容忍自己的孩子有道德品质问题?这次父亲狂风暴雨般的痛打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我吓坏了,惊慌到极点,痛疼加惊吓,嘴巴张得老大老大就是发不出声,我的头发,本来就稀少,不知何时,竟一撮一撮散落在地板上。后来,事情弄清楚了,宝岐说了实话,有天晚上,我在小床上刚刚睡下不久,似睡非睡中,父亲来到床前,轻轻抚摩我的额头,揭开似乎有点斑驳的头发,我感觉到父亲的眼里噙着泪花。
第二次挨打,在我十岁左右,上小学三年级,偷吃人家的生元宵。沈阳天气寒冷,冬季漫长,家家习惯把一时吃不完的食物悬挂在自家阴面的外墙上,有冻肉、冻鱼、冻饺子等五花八门的吃食。正月十五刚过的一天,张老师家装元宵的竹篮或许因为钉子脱落,白花花地撒落一地,散落在楼梯下的角落里。大人通常不会留意到,却逃不脱馋嘴孩子的眼睛。一群小伙伴看着地上的元宵,不少破碎的,元宵皮和芝麻糖馅完全分离,十分耀眼,相当勾引人的食欲。摔在外边地上的东西,又破碎了,拿来吃完该不算“偷”吧!正是这种心态的驱使,孩子们的道德防线被冲破了,不知谁率先吃了一个,其余的人不甘落后,一轰而上把半斤元霄里的糖块瓜分得干干净净。傍晚大人下班后,对此事议论纷纷,一部分人认为小娃娃馋嘴,吃捡到地上的东西不是啥事;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绝非小事,与偷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人家的东西不能碰,更不能未经主人同意自作主张便吃掉。粮食紧缺的年景刚刚过去,大家对饥饿还记忆深刻,这样糟蹋粮食,只吃馅、浪费面团的行为绝不能原谅。况且学校是教书育人之地,如果把自家的孩子都教育不好,还怎样教育别人?父亲显然持后一种看法,他这时已调离去沈阳空军司令部任职,不再是学校的校长,但他仍然以校长自居,狠狠地抽了我两记耳光,依然不解气,跟着又踢又打,幸庆的是没再揪我的头发。
第三次,父亲本是最应该打我的,但却没打。那时我十三岁,上初一,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使学校停课,我只好在家,在部队大院里疯玩。一天,我的“聚宝箱”被父亲发现了,箱子里尽是我辛辛苦苦一点点累积出来的,有装半导体的电阻电容、漆包线、铜钱,有钢笔、铝管,有吸铁石、小轴承,还有幻灯机镜头和一些幻灯片。这些宝贝极少数是买的,大多数是从大院里的航空修配厂的垃圾堆、车间、仓库里顺来的。不是偷,是顺,顺是拿回家的意思,且是在大白天。在父亲严厉追问下,我实话实说,说完后父亲呆愣了半天,并不相信。我连忙找来伙伴赛北作证,赛北证实这样的东西,他家也有许多,的确是“顺来”的。父亲始终对我说的“顺”不以为然,公家的东西为“顺”,私家为偷,这是什么道理,什么逻辑?但父亲没有打我,这是事实。
直到现在,我也没搞懂,在我最应该挨打之时,父亲却没有打我,是因为我长大了,还是因为他改变教育方式,一改从前的训骂痛打方式为诱导说理。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父亲是爱我的,只是他的爱与别人不同。我当兵十载,同批战友中第一个入党提干,我每月写给家里的书信,被父亲一封挨一封保存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按着时间顺序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父亲虽然离开我们十二年了,每次想念父亲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活到今天,父亲对我的痛打,竟使我感到安慰和幸福。父亲如果再痛打我八次、十次……如果真能那样,我该是何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