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三姐

·孙文胜·

周末的一个黄昏，我和妻在村外散步，突然就看见三姐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从远处驶来。在她的车后，鼓鼓囊囊地捆绑着两条编织袋。我问她，忙啥去了。三姐说，到渭河滩挖白蒿去了。三姐走后，妻告诉我说，三姐这几年开春都要去挖白蒿。她想自己赚点钱，不想麻烦孩子。

妻的话，让我不由得想起大前年三姐的老公——三哥去世的情景。三姐是我家旧邻，周末闻听三哥去世的消息，我喊上妻赶紧就到她现在居住的南街去探望。

三哥的灵堂设在刚进门的开间里。正面的墙上，端正地悬挂着三哥的遗像。铺了白纸的供桌上，祭品层叠，香烛长明。儿女们身着孝服跪守在大大的“奠”字两边，气氛凝重，肃穆庄严。

三姐静静地蜷曲在内室的小炕上，脸色有些焦黄。和我打过招呼，起身从炕头的小木箱里摸出一张二寸照片对我说，看你哥年轻时多英武呀！照片上的三哥身着军装，头戴军帽，鼻直口阔，双目有神。我说，三哥真的很英俊呢。三姐闻言如释重负地躺下了。

三哥患有高血病多年，但直至退休似乎并无大碍。刚离开工厂，他还在私人小厂里打了几年工。我每次见到他，都是同过去一样地身着油污的工服，自行车前挂个帆布小兜。只是近年病重了，行动不便，才由三姐掺扶着在村外或村街上踱步。可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我的心沉沉的。

三哥从部队转业后在一家国企工作，三姐在家里务农。乡村的活计沉重繁杂，再加上一连串生下两儿一女，忙完地里忙家里，一年四季三姐都泡在泥窝水窝里。人家干活有帮手，三姐总是单顶单。有年秋天，玉米收回来了。别人家剥完棒子，拧成辫，不是垒成塔，就是提上房晾晒。大忙天三姐不求人，她屋前屋后转转心里就有主张。结好玉米辫，她扛起梯子爬上树，放一条绳子下去，让两个儿子一辩一辩通过滑轮往上拉。等到三哥急急火火回到家，门口的老槐树上，已是果实累累，金光灿灿。

邻家两口的性格差异很大。三哥内向、寡言，不苟言笑。三姐热情、谦和，性格开朗。苦了累了她不泄气，不埋怨，开口就唱秦腔戏。你听，三姐又唱了：

高文举读书一更天，梅英打茶润喉咽。

高文举读书二更天，梅英磨墨膏笔尖……

张梅英、胡凤莲、王宝钏是秦腔戏里有名的旦娃，三姐长相俊美、身段苗条、嗓音圆润，她用秦腔把自己也塑造成了乡里的名人。村里村外，谁家有个乔迁喜，或老人去世，总有人要邀三姐去唱一段。

三哥爱家爱娃爱媳妇，就是不爱秦腔戏。每每看见三姐去唱戏，心里就有一百个不乐意。所以碰上三哥休假，三姐就尽量避免出去唱戏。有一次，听见“咚咚锵锵”锣鼓响，三姐实在禁不住诱惑就想偷跑。三哥发现了，门神一样在门口挡，三姐一猫腰，就从他胳膊底下溜跑了。还有一次，趁他不注意，三姐把他推进小房子里，从外面拴住门，自个儿嘻哈笑着跑走了，三哥气得只能坐在里面生闷气。

几年前，三哥的病严重了，走路摇摇晃晃的。三姐对三哥的照顾更细致了。被子怕儿女盖不好，她要亲自盖。手纸总是叠成一片片，整齐地放在三哥枕头边。换衣服时，三哥像孩子一样举着手，三姐一边换一边说：“别动，穿好衣服推你出去晒太阳。”吃水果时，三姐会用小刀切成小方块递到三哥手上。三哥吃一块她递一块，三哥咀嚼着，她还有站起来捶捶背。

三姐一边服侍三哥吃喝，一边做务几亩土地。农忙季节，三姐要是回家晚了或是碰上雨天。三哥放心不下，就会拄着木棍去田里喊或去送雨伞。喊了就喊了，送了就送了，临末却要冷冷地吼一句，你傻了，活能干完吗？回！仿佛那样才能痛快淋漓地说出他心里话。

冬春两季农村庙会多，三姐总是推着三轮车带三哥去散心。三哥上下车不方便，她就让三哥抓着她的肩、拉着她的手。有次看完戏，三姐扶三哥去小便。几个见过面的中年妇人问三姐，你是他家什么人，咋服侍得这么好？三姐幽默地说，我是他家雇的保姆。

她们的话被三哥听到了，他系着裤子大声地说：“她-是-我-老-婆！”嘿！三哥还怕别人误解他们两口呢。

三姐说，我和你哥这辈子是吵了一生、闹了一生。这几天听不见他打呼噜，听不见他呵斥人，我还安静得受不了。我说，柴米夫妻平常爱。你们这是用自己的方式恋了一生、念了一生呢。有你，真是三哥一生享用不尽的福分。

三哥离去了，三姐的心思全谋在了活计上。快70的人了，前几年她还独自耕种着全家的承包地。直至打工回家的儿女转租了地，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了手。现在，每年开春，她都要挖些白蒿、荠荠菜，采摘些枸杞芽尖去城里卖。以至于她三天不赶集，还有人惦记打问呢。就是平常，她也要寻个植树、种草、打扫卫生的小活干干。有人问，你都老了，就不知道歇一歇？三姐说，习惯了，我怕闲下来心里慌。

老伴老伴老来伴，三姐闲下来还会念着三哥呢。　（运销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