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校园
·迂蓬·
小时候,最是讨厌回老家,那个在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村落。毕竟,农村的条件不如我生活的矿区小镇。封闭和贫困加上终年的辛劳,都是我深深害怕和厌恶的。
有一年,父母因为工作的变动,送我回老家农村上了一年学。当父母把我交到奶奶的手里后,离开的身影在村口慢慢消失时,我站在窑洞顶上,久久地在夕阳下,痛不欲生地看着,第一次体会了绝望。这个场景,在我的生命里,定格成一个永久的阴影,每当我遇到伤害或有悲观的情绪时,那一轮赤红的夕阳里两个远去的背影,就浮现在我的眼前,成为我的梦魇。
在老家的那一年,我学会了许多农活,除了因身子单薄,年龄幼小不能扶犁耕地外,所有地里的活路,我都被迫参与。我爱吃麦面做的各类主食,但是更怀恨获得这种粮食的过程。尤其在五黄六月,龙口夺食的抢收麦子,总让我有种紧张地喘不过气的感觉,早上四点就早早爬起,趁着凉爽,在地里弯腰收割到九点,太阳红热时,要赶紧将麦垛装车送到麦场,大人们牵着牛马牲畜,拉着巨大的石碾,一遍又一遍把摊晒好的麦垛碾展,又抓紧扬场和收储麦粒。孩子们,只要过了四岁,都在做着力所能及的活路,哪怕只是送水送饭,事实上,在农村,农忙时,没有一个人能闲在。那时,我心里认为最幸福的事,就是能在碾麦的场边,树荫下,看别人忙碌。
交通的不便,父母把我放在老家后,也很少回来看望我。奶奶要照看一大家子几十人的食宿,还要看着我们十几个兄弟姊妹,对于后人,奶奶都倾注了自己力所能及的爱护,可是孩子们太多,那个年代,都能吃饱,也就是大人能给的最好的照顾了。我不光学会了农活,还要学着自己缝补衣裤。更要在众多兄妹的竞争下,怎么样快速地吃完一碗滚烫的玉米粥,能腾出碗,多吃一份。
那一年,在农村,我仿佛是一个被放逐在密林里的小兽,经历了苦难的考验,慢慢适应了艰苦,也长成了一副耐实的身体,这点,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受益匪浅。即使如此,我仍是不愿意回忆那一段生活,也并不把那段日子当成什么人生的宝贵经历,我只是祈祷,永不要叫我再回到农村去,不要去做那一年到头干不完的农活,不要叫我吃那少盐缺菜的饭食,不要叫我在酷暑的阳光烤灼下,弯腰在望不到边的麦田里收割,不要叫我劳作了一天,在夜晚还不能休息,抚摸着自己被阳光晒伤疼痛的身子,一层一层撕下干裂的皮肤。不要叫我在寒冷的早晨,卷曲的身子上,没有背心和秋衣,只裹着棉花已经干硬的黑布棉袄,哆哆嗦嗦地啃着有冰碴的冷馒头,去村东头那个破烂学校,在四面透风的教室里读书。
好在父母真的只用了一年,就来我接走,接到县城去生活。那一日,也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天,耳边回响的都是门口核桃树上喜鹊的欢叫,天,都是解放区的天,透亮的蓝,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我双手紧紧地抓住车架,一刻都不愿意放松,我连站在村口挥手的奶奶和兄弟姊妹都不敢看,只怕再被留住受二茬的苦。
经年累月,如梭的时光带走了奶奶,也推着我一步一步地迈向成熟,也回过几次老家,都是匆匆去,匆匆走,每次回去,总是在角角落落还能感受到童年的阴影,看着留在村里的兄弟姐妹已然是辛苦的劳作,在土里刨食,我心里有叹息,也更加珍惜自己现在的幸福。
前几日,孩子放暑假了,父母想回老家看看大伯。我们又回到老家。父母和久别的亲人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我带着孩子,出门到村子里,想叫孩子看看,这是她的老家,是她爸爸曾经成长的村落。带着孩子,我也认真地再次打量这个我不喜欢的老家。变化真大,拓宽的街道,两边都是整齐的窑洞,村子里,也开始栽种一些城市街道边上的绿化树。村里人稀稀拉拉的,大多都是年老的村民,年轻人都出门去务工。我拉着孩子,信步走向我上过学的学校,沿途,跟每个遇到的老人们敬烟打招呼,尽着一个回乡小辈应尽的礼仪。老人们询问,你是谁家的娃娃。报上父母的名字后,看着老人们感慨地在记忆里搜索着,即至想起后的恍然,心里,慢慢地竟然涌起一种被认同的感动。路边的紫叶李上,长满了硕大的李子,老人们笨拙地攀下树枝,给我的孩子摘着熟透的果子。孩子欢欣地把身上能装果子的地方都撑满,快乐地说老家真的很好,吃水果都不用买,随时都能采摘,就像我领她去摘过的草莓一样。我看着雀跃奔跑在老家街道上的孩子,苦笑,傻孩子,我们那时候,村里的果树上,那能留住成熟的果实,早早都被缺嘴的孩子,吃得干干净净了。
小学到了,过去叫完小,也就是包含初中的学校。小学大门是一个仿苏联建筑的门头。今天看来,远没有我记忆里那么高大,青砖上的雕花,看着也是那么粗糙。推开吱呀陈旧的大门,没有熟悉的读书声和一群亡命奔跑的孩子,只有满地的蒿草和抽秆的玉米。门里,一个锈蚀的高铁杆,仍然孤独的立着,那是我们升旗的地方,旗杆下,隐约还能看见当年校长老师训话的台子,这里,好像还能听见我们稚嫩的歌声。几间歪倒的校舍,徒具其型,早已沦为鸟鼠们生存的乐土了。站在我隐约记得的班级门口,心情,一下就沉重到童年的那个时代,虽然回不去,我也不想回去,但是,今日看到的破败,总叫我深深地叹息感慨,时代的变迁,教育政策的改变,竟然把一个生机勃勃的校舍,变成了荒芜的废园。好像一个村子的气脉,都因这个学校的荒废,被拔得空落落的。
孩子问我,这就是你的学校?好像是电影里的破庙哦,叫人害怕。我挽住孩子的手,告诉她,当年,我也害怕这里,不想在这个学校读书,不想受夏天蚊虫的叮咬和冬天四面透的风凉。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些怀念,有些失落,毕竟,在这个村子里的学校,我还有现在城里孩子感受不到的放纵的野性。可不是,那高高的旗杆,多少次被我们这些孩子在老师不注意的时候,爬到顶,用笔在红旗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最后的一排住着教师的窑洞前,那个粗壮的老榆树,又是多少次在春天,长出榆钱,滋润了一个学校所有孩子的唇齿。
忽然,满耳间,响起了郎朗的读书声,尖锐的笑闹声,掺杂着门口路过的牛群的铃声,村里大队骡马的嘶鸣。恍然的,那曾挂在村里大槐树上的钟声又被敲响,一天的紧张劳作,又开始拉开了序幕。这无边鲜活的叫我生厌的声音,涌来,压得我坐在小学校的门口,喘息着,莫名地慌张起来,这个老家的小村落,真的就叫我那么生厌吗?看着被早已砍掉的老槐树的方向,回想那里曾有一池深深的涝池水。我现在得到的,就这么如我所愿吗!过了这么多年,早已见多了人世繁华,总是在胸臆里充满了浮躁的气息,为什么,今天坐在这已经废弃的校园,满心竟然浮起丝丝的失落,难道竟然真的会在今天,在这发誓再也不愿回来的老家,诱发出自己不曾找到答案的困惑,在一种废弃里,找寻到自己遗失的怀念。
人,就是最经不得岁月的蹂躏,每日里撑着打拼的坚强,总有一个时段,在特定的场景里,被封印的记忆一瞬间打得支离破碎。一下子,人就瘫在了地上,这些年,获得的,就真的是幸福安宁吗?也许,长在这个村子里,总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纷扰和困争。满足了物欲,失却了天然。
叫上孩子,离开这片废弃的学校,我也将领着父母,离开这个我生厌的老家。我还是不想回来,还是想到我已经熟悉的他乡,回到我喜愿和熟悉的世界里。但是,隐隐的,我知道,只此一次,可能就种下了,我叶落归乡的根苗,就像所有的中国人,跑的再远,也逃不掉!
(陕南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