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橹声声入梦来
李艳
“汉江水,弯又弯,上下都是滩连滩,有名滩、无名滩,技术不高难过关,洪水滩上号子喊,船怕号子马怕鞭。”这是一首形容汉江上游多险滩的歌谣。与长江、黄河、淮河一道并称为“江河淮汉”的汉江,在30多年前,那时候安康水电站库区还没有建成,汉江上游地带由于山川纵横、峡谷相立,便形成了三百多个大大小小的滩,其中,就有汉江紫阳段以滩险水急而著称的大力滩。大力滩顾名思义,早年拉纤的纤夫要下大力气才能将船拉到上滩口。这是因为汉江自西北向东南蜿蜒流至大力滩上游,成为正北正南流向,转瞬受到两岸山势的阻挡,拐个直弯又向东南方向的下游流去,短短两三公里的水路拐了两个大弯,才有了这大力滩的滩险之势。我外爷家在汉江大力滩上游一二里路的西岸。外爷当年是艄公,在他家坎下的大力滩渡口摆渡。大力滩虽是险滩,但上游渡口区域的水势则平缓,江面粼粼。外爷一个人、一条船,就在这个渡口摇撸摇了一辈子。
大力滩渡口是附近十乡八里两岸渡江的唯一码头,外爷的摆渡船也是附近村民往来、外来客商走村串户的唯一交通工具。每逢赶场,就是外爷最辛苦、最忙碌的时候,平时忙着农活的舅舅和表哥这天总会轮换着帮外爷摇撸摆渡。一大早天刚麻麻亮,渡口已经挤满了挑筐背篓去赶场买蔬菜、水果、鱼虾的人,他们要渡江到东岸,再步行到下游十里地远的县城赶个早市。晌午刚过,赶场的人回来了又要渡江回西岸,坐船的人相互熟悉,时不时打趣谈笑,混杂着赶场买回来的小鸡小鸭“唧唧……嘎嘎……”声,小猪仔的“哼哼”声,甚是热闹。渡船一趟只能坐15个人左右,逢场这天外爷就要从早到晚、挥汗如雨一趟接着一趟往返摆渡。外爷也喜欢这些热闹场景,他常说:“不说不笑,阎王爷不要。”听着乡亲聊着笑着他会应几句,时不时听到他“呵呵、哈哈…”的爽朗笑声,丝毫不影响他撑船摇撸。
“太公不卖力,耽搁一船人,每一趟船的每一个人安安全全是大事”,这是他摆渡时经常说的一句话。每次等客人上船后,招呼大家坐好坐稳,他会喊一嗓子:“坐稳了,开船了哟。”船行进中,他时而看看船吃水的情况,时而环顾观察四周江面的水情。有时恰好有拉货的大驳船、机动船路过,他手下摇撸的速度和力度很快就提起来,快速避开荡过来的大浪,使劲儿稳住船。平时渡江人少的时候,外爷会在船上前前后后查看修缮一番,闲下来还自娱自乐哼上几段儿紫阳花鼓子戏,要么蹲坐在船尾的船舵旁,掏出旱烟袋填上自制的旱烟叶,“滋、滋”抽起来。听到河对岸有人喊:“嗨一过河了哟。”外爷摁灭旱烟,把烟袋锅子往旁边一放,起身到船头收起锚,用竹篙撑上几杆,船掉过头后再换上浆,前屈后仰、双手有节奏地用力摇着撸,船不急不慢向对岸平稳驶去。“哗啦、哗啦……”,船浆拍击着河水、河水荡漾着船帮,像是一首醉人的河与船的鸣奏曲。
每年的汛期,清莹莹的汉江水变得像一条愤怒咆哮、桀骜不驯的黄色巨龙,从上游左冲右撞汹涌而至,这时候行船,必有船毁人亡的危险,更何况渡口的下游就是水流湍急的大力滩。外爷是汉江边上最有经验的老艄公了,哪怕当地没有雨情,只要一看到原本清澈的水中慢慢出现浑浊的水流,他立马停止摆渡,把船牢牢拴在回流湾里,一直等到洪水退去。
记得有一年暑假,工作繁忙的父母把我送到外爷家。去后不久,就开始连续下了几天的的暴雨,江水暴涨,外爷拴好船后歇在家里。有一天,天刚蒙蒙亮,雨还在“淅沥沥”下个不停,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大家惊醒,家里老老小小不知咋回事,都披着衣服跑到堂屋。外爷已经打开大门迎进来一个人,原来是同村的拐子爷爷。拐子爷爷和外爷年岁相当,年轻时砍柴不小心摔断了腿以后,就再也没离开过拐杖,村里人就一直叫他“拐子”。拐子爷爷一脸愁苦焦急,说他儿子半夜突然肚子疼,还发高烧,赤脚医生看了,让赶紧送到县医院手术,不然命都保不住,让外爷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他们渡过河,他的几个亲戚用担架抬着他儿子已经等在船边了。“人命关天,肯定是赶快过河、送到医院要紧呀,赶紧走。”外公说完,拉着舅舅出门。水急浪大,必须要同样是船工的舅舅做帮手才行。洪水还在暴涨期,这个时候过汉江不也是要搏命吗?家里人都很担心,也知道没有谁拦得住外爷,只能立在院头向河坝张望,心里默默叨念着平安。
远远看见外爷和舅舅帮着他们把病人的担架抬到船上放稳,舅舅在前面奋力划着桨,外爷在船尾一边观测水势一边稳稳掌住舵。他们先把船使劲儿往上游划半里多远,再调转船头向河对岸划,又上来三个抬担架的做帮手,一人掌舵四人划桨拼了命奋力向前划,如果稍稍松劲儿船速跟不上的话,让渡船冲到大力滩上,后果不堪设想。听着滩啸声、洪啸声、双桨急速拍击江水的“哗哗”声,还有隐隐传来的他们拉起的急促的“嘿哟、嘿哟…”的汉江号子,看着渡船一边随着江流向下放一边向前奔,在洪水掀起的浪涛上一起一落,我们的心也一直揪着,直到看到船平安抵达对岸,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下。外爷和舅舅歇在河对岸的亲戚家,直到洪水退去才驾船返回。拐子爷爷的儿子也因为救治及时,身体很快康复。拐子爷爷到家拿着船费、提着礼到家感谢外爷,外爷知道他家的情况,连忙说:“你家唯一的好劳力现在都躺在床上,你的腿又不便,家里来个钱不容易,我们老哥老弟的就不要见外了。”说什么也不收,还让舅母把家里攒的鸡蛋装好,让拐子爷爷拿回家给儿子补养身体。拐子爷爷只能千恩万谢提着东西又回去了。
外爷渐老,虽说精神矍铄,腿脚还是越来越不利索,他慢慢把渡口的事交给舅舅打理。但是,如果遇到风大浪急还必须要出船,他仍然要到船上去给舅舅帮忙掌舵,大家劝他安心享清福,不要再操心这些事了,他还教育我们说:“靠兄靠妹,不如靠各人的手掌脚背。我能出多大力就出多大力,总不能整天吃闲饭吧,现在又不是动不了了。”家里人只能依着他的性子。
外公去世时83岁,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些年随着公路、桥梁的修通,汉江两岸的交通逐步被轮渡、车辆代替;下游安康瀛湖水库蓄水后,形成了向上游绵延几十公里的大库区,包括大力滩在内的那些大小河滩已经永远沉寂在汉江水底,汉江艄公的传说也逐渐成为歌赋、史志里的记载。但外公那代汉江艄公坚忍不拔、平凡善良、自力更生、与自然勇敢斗争的精神仍然被汉江两岸一代又一代传承和发扬着。他们摆渡的是船,摆渡的又何尝不是平凡善良之人的心灵呢。
如今,在外乡寂静的夜里,那“咯吱、咯吱……”的摇橹声和“哗啦、哗啦……”的桨划动江水的声音,偶然还会划过时空轻轻滑进我的梦里,让我的思乡之情温暖而甜蜜,回味无穷。
(蒲白矿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