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 孙见喜
四个纤纤的指尖,轻触着他的手心,痒痒酥酥地;那粉红色的小手掌直抵到他的腕部,绵软若羽绒。四年的紧密相处,他竟不知道她有这么一双美妙的手;只知道每个周六的下午,她都要精心地修剪指甲。他想,那是为了工作,不至于把那些薄如蝉羽的描图弄破了!
排雷滚动了,地炮轰鸣了,六面赛璐珞的定音鼓连索敲响,直把人们的心激荡起来。可是,这强节奏的打击乐吓破了他的胆,连嘴唇也发白了,心慌得直要去逃命!萨克斯管的切分音、长号的后半拍重顿,搞得他不辨了东西南北,舞步的糟糕程度恐怕也算得上世界之最!他只觉得脚后跟跺一下地,后脑壳就要麻一下;尽管她告诉他:脚跟要飘着,小腿带动大腿,身体重心要提起来,可他仍然象老牛走在沙滩上……
她的左手用劲拖着他的肩,真象拉一头牛。他总觉得她的香水是打在手腕上的,也总觉得她披肩的卷发里掺有假发。四年紧密相处,她从来都是指头粗的两根羊角辫呀?还有,他竟不知道她有如此低胸的开襟衫……他开始审视她,象他检查她第一次的设计图,鼻子那么皱着,眼神带有严厉的挑剔性。可是现在,只那么一瞥,他那神气倒先兀自散去一半,不象他指着她那原图庄重地纠正:“点划线嘛,怎么可以是细实线呢?不可见部分嘛;”
现在,不可见部分终于可见了。那发式,那装束,那舞姿,那掺入鬓角的红晕……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学会跳交际舞的。他狠狠责备自己:怎么对她的这个性格层次全然不知?他有一种失职的感觉。
他原本是个钳工,当工程师是自学成才的。她大学毕业,分来给他当助理。四年了,是个好苗子,他要把她他说一,她不二,她跟他相依相随。她常年都穿着厂里发给技术人员的那种兰大褂,只是偶而穿一下那件水红色罩衣;有时脖子太明显了,也要用紫纱巾裹上。即便是夏天,她花格衫的领子也决不翻在兰大褂的外面。裙子是与她无缘的。无论工作、学习、交谈,他板着面孔,她也不苟言笑,大家都象处在一种严肃的政治场合。他的话,她都听。他认定她带出成果。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工、青、妇几个组织一嚷嚷办舞会,厂里竟然也就同意了。那是什么玩艺儿?人说不是性挑逗就是吃饱撑的I让办就办去呗,还要工、青、妇的领导都来出席开幕式。他是兼着工会的副主席的,原本只想表态性地来。下,呆几分钟就走,可没想到鼓声一响,他就被人拖进了舞场!反抗怎么可以呢?他又不想承担“不支持”的罪名。唉,四化建设这么忙,把一切时间用到工作上还不一定能赶上呢,聚在这里的全是好劳力啊!他没跳过交际舞,年青时却扭过秧歌,扭秧歌就扭秧歌吧,一跨步却上了人家的脚!“人家”咯咯地笑了,笑得那么坦荡!他一惊,原来拖着他跳舞的竟是他的女助理!
他微微有点憋气。回旋闪耀的彩灯,一会儿把他的脸涂成大红,一会儿又把他的脸涂成青紫。可她,简直是重换了一个人,浓密的披肩发,低胸的开襟衫,眼睛火焰般闪烁,神彩红缨般飞动……他愠愠然气恼了:这简直是背叛嘛!
不好,要撞人了!他用右手勾了一下她的腰,蓦地,他象触到一条蛇:那地方软得没有骨头,回给他的是一个强力的反弹!他彻底地生气了,脚跟钉在了地上。
“你走女步,我来带你!”语气是命令式的,他被迫换了姿势,向后退着。她抓着他腰际的衣襟,推拉摇移,大胆而热烈。
“污辱!”话没说出口,但他实在不能忍受了。
谢谢老天,赛璐璐的大鼓终于在他的忍耐极限上停止了轰响。他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立即,招来了一群好奇的围观者。可是不久,那些围观者慑于他的冷峻和怒颜而知趣地散开了。当然,他们的戏谑声他听到了,说他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踩高跷。
月色皎白如霜。他在厂区花园里踽踽独行,心里不安得利害。是她的假面具蒙骗了他?还是他本来就印象失实?
舞厅的赛璐珞大鼓又响了起来,强力的声浪直拧咬着他的心。他不得不痛苦地反躬自问:人与人的交往,怎么可以隐去身形的骨肉而空存统一的皮壳呢?她依他、随他,四个年头了,没有独立地搞出个有特色的产品,依从原本是一种窒息啊!人不能充分展示个性,又何以展示独特的创造力呢?
问题挺严重的。他急匆匆赶回舞厅。门口,家属院的大娘们也挤在那里看热闹,他不得不把脖子伸长、再伸长:绿灯亮了,他看到一个春天的她,那分明是一只彩蝶,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直朝云天旋飞;红灯亮了,他看到一个夏天的她,那分明是一枝粉荷,亭亭净植的身段连水下那玉色的“不可见部分”,坦坦然呈献给这万千生态的自然界……噢,这才真是万紫千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