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芝
小雨一直下着，静谧中听去，雨滴儿仿佛在探测这夜的深沉。
这真是个奇妙的地方。来到苏州，怕麻烦熟人，也怕熟人的热情打扰自己，便信步走进了一个住家户似的小门。女服务员非常热情，大概极少有出差的女人来住这里，她便慷慨地要照顾我一个单间。进了房子，才发现，这是由旧浴池改建的呢。天花板上还有黄褐色的水渍，墙壁边的管道还未全部拆除，东西各一大通铺，能睡二三十人不止。铺间一窄窄通道，住得挺紧张。男女各一方，中间地段为无人区，设有茶水桶，行李寄存点。从堆放的东西来看，这儿住的大都是买卖人。一堆堆竹器，一叠叠皮革背包，一包包毛衣裤之类，山似的乱堆在一起。看进出人的神情，不象城里人，倒颇有些江南小镇上人物的精明。男人大都瘦瘦的，个儿不高，极速地瞥人一眼。而女子却都年轻轻的，红红的两颊，透着水色，三五相依着，嘻嘻哈哈的，谈话是异样地呢喃好听。
服务员是真心实意地照顾了我。我那仅有的单间是用硬纸板在男通铺大厅的领地上割据出来的一块四四方方的地盘。一个大床，一套老式的红漆木桌椅，梳妆台上的玻璃镜子已模糊不清了，我朝镜中模糊的人影笑了笑，房中也象雨中，迷迷濛濛呢。
房子上方是通的。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淅淅沥沥的檐雨声被江南女子的嘻哈声淹没了。有人敲门，我开了门，竟涌进七八个两颊红润的姑娘，好奇又羞涩地打量着我。不知道我们互相对视了多久，才都笑起来。
“请进来，进来吧！”我让他们坐下。
姑娘们挤成一团，互相偎依着床边椅上坐了，“听说你是报社的记者呢！”一明眸的少女笑着问我，又把脸藏在同伴身后。我忙对他们解释了，世上许多人搞不清出版社与报社的区别，姑娘们一定和这类人打交道不多，所以对我这个人感兴趣了。
黄昏时我在街头就看见许多摆地摊的女子，卖竹笔筒，茶叶盒，和衣服毛线之类。街灯在雨丝飘曳中晕着虹圈，迷漓里的南国少女显得很是秀媚。人们说南方的女子能干，一点不假，她们出门在外，又挑又担的，走得飞快。好象我们西安街头也有钉鞋、织补衣袜、卖衣服的流动商贩，听口音就是这一带人，他们闲时可以跑出几千里地赚钱去，我不知道我们关中的女子有这欲望与勇气没有，大概是不行的。
姑娘们都是附近几个县上的农家女，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学，便回乡务农。现在农村经济很活跃，她们都办了家庭手工业，外边堆的那几捆皮革包，就是他们的产品呢！
“你的工作多好！”一位极清丽的姑娘突然说。
“你也不错呀，你们都是万元户了，我可两袖清风呢！”我和他们开着玩笑。
“那不是没办法么，我还是想上学的！”那姑娘眉宇间有丝坚毅，有丝扰伤。
“秀儿心还不死呀！那你今年再考一次。只是——那我们满儿哥会同意吗？你真飞了怎么办？”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冲她戏谑地说。人们都笑了，叫秀儿的那位清丽的面颊绯红了，扑过去想打她，胖姑娘躲在我身后，嘻嘻地笑个不停，我也笑了，少女的世界里有许多快活的秘密，那是外人不可了解的。
怕是笑声影响了别人的休息。服务员敲门进来，看见我这一屋子客人，她也笑了。“都回去睡吧，别在这儿疯了，这位同志白天坐了一天的车呢！”她攒起姑娘们，“这些女子是我们店的常客，一进城就住这儿，熟了，没有规矩了。”她又对我表示着歉意。我赶忙说我喜欢这些女孩子，喜欢听她们讲那乡里、市场上，甚至她们之间的故事，我说我一点不困乏。
姑娘们依然嘻笑着，不过风样地涌出门去，把一片冬夜里寂静的雨声留给了我。
“咚咚”，又是两下轻微的敲门声。谁呢，我忙打开门，只见一个红色的人造革女式提包在眼前一闪，便落在床上了。“我们送你的！”一声轻轻地笑，人影我还没有看清，门便被一双有力的手从外边拽上了。等我再开门出去，连对面女客房的灯也熄了，只有房中间的座椅上，女服务员慵慵地坐着，朝我微笑。
夜深了，听窗外萧萧的风声，淅淅的雨声，似有一种恬澹的诗意从檐缝间渗进来，我没有一点困意了。黄昏里一路走来，艨胧间瞥见了小桥流水，水墨画儿似的，这些温柔了心，忘却了在大都市里；晚间这小小旅店里，少女们不为什么的探访，又不为什么地热诚的馈赠，使我的心极热了。我是在忧烦中偷了空闲，来这姑苏古城的。我曾计划，要好好逛逛留园，虎丘，要在枫桥上听听那远古的钟声，要买一条洁白的有苏绣的丝巾，要搭了小舟，绕运河飘游，……我以为只有那样，我才能忘却疲劳与烦忧，然而此刻，我的灵魂平和了，那些陌路相逢的南国少女的笑语抚慰了我，那个火红色的小提包象朵花儿般使我感到一种美的和谐，我聆听着内心与窗外的世界，哦，这魅人的姑苏的夜雨哟……（插图 罗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