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光
空阔、温馨，伴随车马人流。随风起伏的麦浪，杨柳排栽的黄土路，绿荫掩映的村村落落，在辽阔的弧线下，方方片片、条条线线、星星点点。探身汽车窗外，若南海航船，碧波荡漾、无沿无边，只有绿云的飞掠，抛掷向后的小屿。浑黄的尘土在车尾沸扬，如一叶飞舟划起粼粼水波，驶向凤翔西原一雍城遗址。
这麦苗覆盖的黄土中，竟然发掘了我国最大的国君墓，探出了最完整的高级礼制性建筑物证，及最完整的朝廷建筑遗址，令人遐思翻滚。
思潮荡开麦浪，卷起黄土层。呈现一座蓝悠悠，严森森的殿堂庙宇。没有金粉六朝华丽，却胜过原始部落的雏形，有如古罗马城堡或许巴黎圣母院的典雅端庄，时不时透出丝丝绺绺的珠光宝气。显然，这精美中凝结了民族的最高美学理想。它即是秦国古都——雍城。面对似活而死的古城堡，我泛起缕缕思古之幽情：我之先人，在此生生不已，代代相传，从刀耕火种到畜耜耧播，创出了民族历史文明；续历史藩衍，先秦十九公在此苦心营垒近三百年，始“德公元年，初据雍城大郑宫”，到“扩地千里，益国十二，遂霸西戎”，后“奋六世之余烈，定四海于一尊”，开辟了一代封建专制皇朝；我之先人，在此抗拒荒泽大漠、干旱严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边劳作，一边讴歌，谱下了神话传说，五经、四书之类；我之先人，集天下艺术之渊薮，在此造起绝古盖世的大都。由此，足够昭示民族精神与物质合冶一炉的灼灼光辉与巍巍高度。然而可惜，雍城在历史烟尘中酣睡两千多年！
我踽踽独行于马家庄附近的小路上。这一带是雍城的中心地。留有春秋战国时代的宗庙遗址。在此踱步，仿若穿行在寺庙里、神龛前：鼓乐声声，击磬阵阵，牛嚎羊哀；一片冥濛，一丝丝如羊肉泡气息的香馨。虔诚弟子们摩肩接踵，羊皮毡上危座，且念念有词：去吧，去吧！灾难远离人世。声调中带有秦腔原始的亢奋韵味。祷告。一堂礼祭，求得神灵庇护。但是，当这片土地上，飞溅着同族杀戮的血腥时，他们也是这样；当刀光剑影之下，排着同室操戈的阵容时他们还是这样。这不免是愚蠢的意识！它们互相交织，奏出的无不是喜悲互渗的乐章。
看着巨斗般掘开的“秦公一号大墓”，若临历史渊海，眼前将浮现一座华丽的宫寝。古筝声中，消瘦的艳女，繁复的舞步，轻吟柔唱，侍从们青铜壶浴手，将牛羊高高捧起，浩歌祝福！然而，黄土随着微风款款坠落，状如泪水，和二十四米深的主椁浑然为悲哀的气氛。主椁周围层叠的数百十具残骸，教人想到先秦野蛮的殉葬制度。然而魂魄的忧思并未销匿，直捣主椁的上百个盗洞，即复仇者与贪财者留有的痕迹，仍带去无止的喧嚣，纷扰的纠缠。
这雍城的黄土啊！莫不本身就是一部哲学？
（题图 驰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