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彤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九八四年十月。那天,我受命把一张吉林大学颁发的函授毕业证书交给他。
“报告!”随着浑厚的男中音,跨进一个精壮的汉子。他走到我面前,垂下手,惴儒地望着我。我知道,这是犯人听候“训示”的习惯动作。这时我才发现这是一张多么生动的脸:厚厚的唇,浓黑的眉,几道深深的皱纹仿佛刻刀雕就一般,一对大眼中闪露着畏葸与幽怨;深蓝色的囚服洗得干干净净,新剃的光头在窗棂滤过的光照下泛着靛青色。显然,这一切与他二十多岁的年龄相去甚远。
他接过毕业证书,抚摸着,端详着,渐渐地,两手微微颤抖,最后竟嘤嘤啜泣了……
从后来的谈话中我得知,他出生在陇南山区。一九七六年被选送到文县文工团。起初,这个年仅二十岁的青年并不惹眼。几场演出后,人们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他的嗓音甜润,飘逸豪放,特别是那一曲陇南民歌《清水流过碧山头》更使那些白水江畔的山民们赞叹不已。
不久,团里招收了一批秦腔演员,这批演员中最引人注意的一个叫刘X。她身材修长,扮相俏丽,唱腔凄惋,令人如醉如痴。一次演出中,他刚下场,一杯温热的糖水递到了他手上。“是你的杯子吧”?她问道,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他抖抖地接过水杯,脸上热辣辣的。第二天,他洗衣服,她也端来了洗衣盆。此后,练功场,水池边,两个年轻的身影总是不期而遇。
他俩相好的风声不胫而走,很快传到领导耳朵里,学徒期间团里不准谈恋爱,领导家长配合“帮教”,非但未使两人疏远,反而使他们更加贴近了。
就在他们各自从家中接受“帮教”返团的第一个晚上,婆娑的竹林沉浸在银白的月色中,他们诉说着,絮叨着,忘情地拥抱在一起,感情的激流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一九八零年七月,刘×被精减回西安。两人惜别依依,泪洒广元火车站,发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分别后不到一年时间,互通长途电话十三次,电报九次,通信三十余封。
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三日,他们双双住进了韩森寨旅社。他让她回文县工作,她执意不肯,反让他调到西安,双方发生了争执。后来刘X提出“告吹”,这对他不啻是晴天霹雳。“难道你忘记过去的海誓山盟?”“那不过是为了得到你的爱。”
“你再说一遍!”他握拳相问。
她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
他被激怒了,象一头发狂的狮子,冲上去卡住她的脖子,举起身边的方凳朝她头上砸去……他骑上自行车,绝望地朝一辆奔驰的汽车撞去。
他自杀未遂被抓获,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刑十五年。二十五岁到四十一岁,这一段人生最富有活力的年华,他将在高墙电网中度过了。
他蜷缩在监所里向隅而泣,忽而,当他站在那高精度的龙门铣床旁操作的时候,领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当他两次接过减刑裁定书时,更加感受到阳光的亲吻和春风的爱抚。
激动吗?回答是肯定的。自豪吗?他苦笑着摇摇头。是的,他原本可以在舞台上讴歌春天,甚至可以参加全国大奖赛,但这一切现在对他却只不过是记忆和憧憬。他本应选择理智和光明,但却坠入了暴力和罪恶。他有过童年的梦幻,有过青春的火焰,却亲手为自己营造了不幸和悔恨。
培根说过,一切真正伟大的人物(无论古人、今人,只要是其英名永铭于人类记忆中的),没有一个是因为爱情而发狂的人。因为,伟大的事业控制住了这种软弱的感情。
愿生活中充满真挚而又清醒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