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昶怡
个子刚超过一米五,瘦弱,肤色较黑,寡言。如果不是她向我借书,大概我永远不会去注意她。
那时,我在榨油厂当搬运工,扛包“苦力”。活儿又脏又累,又因写过一个小剧本而再三挨批。我心理有点儿变态,见人就是气,干完活儿便独自躺在破麻袋上抽烟看书。那天,我刚看了几页,一个哑沙沙的声音惊动了我:“借我本书吧。”我愕了一下,是她。“人家都说你从农村背来三箱子书。”我笑了。她也笑了。从此,我开始给她借书。
绝没想到,车间检修时,一把十八磅的榔头从高处落在她头上。人们都预感她要死了,但她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大概因为年轻,也因为颅部手术做得好,几个月后她又穿上工作服上班了,也没向厂里提出任何要求。仅为此,她被推为厂里、局里的“先进典型”,被任命为车间主任。她几次找我,说借书的事,都让我推,我不愿把书借给“当官的”。我也不愿跟“典型”交朋友。看得出她很痛苦。每天早来晚走,默默地干。
以后,我调走了,她的影子也从我脑海中消逝了。
去年春天,我在渭河桥上碰见了她,她从医院回来。
“你还要借书看吗?”我不知自己为啥冒出了这句话。她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亮光,但转瞬即逝。“不借了。借了怕也没时间再还你了。”我蓦然一惊,盯住了她。“为什么?”“因为头颅内的伤……”“当时我就觉出属于我的时间不很多了,却没想到这么快……”看得出她在努力压抑着自己。我的手紧紧地抓住桥栏杆,直到把指甲抠得生疼……心里有点苦涩,有点怅然……
三个月后,她化为一股云烟走了。所有熟悉她的人,尤其是榨油厂的女工们全都哭了。我也哭了,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向我借过书的女孩哭,也为自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