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遐志
太阳很红,天空很蓝,山原很黄。这是一个红黄蓝三色分明的世界,一个暖色的世界。
男人光着脊梁,穿着二尺半白裤腰的大裆裤,赶着黄牛在坡上犁地。一圈又一圈,太阳出时在山根,太阳落时立山顶,犁了一个大大的草帽。女人头顶手绢,盘膝坐在自家黄光光的炕席上,“吱儿吱儿”地摇纺车,车轮儿转得如一团雾,腰儿摇得若风摆柳,线锤儿便发了一般粗壮起来,眨眼儿变成一个白生生的雪蛋蛋。
男人眼瞅着犁沟,手里的棍子戳着牛屁股,犁一圈,仰头看看天:天象湖蓝色绸布,云象摊开的棉花。犁一圈,回首看看对面的土疙瘩山:对面山上的犁地人也刚从山背后西转过来,呆愣愣地望着他——也犁在山腰,电光着脊梁,也穿着黑色的上布大裆裤,青亮亮的光头同样反射着煌煌的日光。再犁一圈,又香天,天仍是那样;又看那山,那山上的人还是那样看着他。世界封闭了,静止了;他木了,傻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个人,还是那个人是自己?不明白这世上究竟有没行自己?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冥冥中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他十二万分地迷惑,十二万分地害怕,急忙忙地掐胳膊,咬指头;急火火地直颈向天长吼。顿时,四山起音,八壑共响,回声撞击耳膜,证实了自己的存在。这时,男人如死里逃生一般欣喜若狂,呼喊起沟那边窖洞里的婆姨,分享快乐。
“狗蛋他妈吔——你在干啥哩——”
寂寞枯燥的纺线劳作,使女人如坠入梦中。忽被呐喊声惊醒,便冲窗高应:“狗蛋他大吔——你喊我做啥哩——”
男人听出女人的亲情,心头一热,顿觉呐喊比剪灯道情更有味,更来劲,越发张狂起来。
“我喊你是想你哩!”
“想啥哩?”
“想跟你亲亲哩!”
男人一语中的,婆姨心跳似鼓,脸红若桃。窥见那边山头的犁地人已转到山后,便捏鼻放胆颤颤地喊道:“操心你成了蔫黄瓜!”
形象化的语言使男人更是得意忘形,干脆拉长声音唱起来。
“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姨娃娃热炕头。白日庄稼地里死受苦,夜里热被窝里活受活。神仙菩萨不如我,给个皇帝呀也不做。”
山静音亮,男人的情波跨涧越沟,直荡婆姨心房。那胸无半点文墨,斗大的字不识一老笼的女人,此时此刻竞灵感陡至,出口成章,发声成调。
“红蛋蛋的日头,蓝菌茵的天,
黄乎乎的崖脑脑,清凌凌的涧。
敞亮亮的窑洞洞,香喷唢的小米干饭,满院里胡跑的娃娃伙,黑铁塔似的男人汉。”
歌儿证实了自己的存在,激发了对生活的热爱,男人女人兴致高极,尽意地高唱起来……咀嚼着那歌的咔,歌的情,不禁臆想:黄土山原的民歌,难道不是这里的人们在寻找自我的歌吗?
(题图 林涛)